公元1000年,宋真宗咸平三年,柳永十七歲
伴隨著柳永的訂婚,我們先介紹下宋代的婚配習俗,當時訂婚的大概流程是這樣的,經媒人介紹之后,如果兩家人覺得門戶、條件啥的都還可以,首先需要換庚帖,也就是兩個年輕人的生辰八字,如果八字相合的話,接下來還要交換繳擔紅與回魚箸,也就是男女兩家相互饋贈的定禮。
所謂“繳擔紅”是男方給女方的禮品,大概是羅絹生色或銀勝八枚,再拿花紅繳擔上;女方回給男方的東西就叫“回魚箸”,根據《東京夢華錄》中有記載:“女家以淡水二瓶,活魚三五個,箸一雙,悉送在元酒瓶內,謂之‘回魚箸’?!逼鋵嵰簿褪菐讞l魚和一雙筷子,預示傳宗接代的意思,之后男方準備酒席,邀請女方父母一起商議婚事。
最后在男方準備酒席上,兩個年輕人就可以見到對方了,通過交流接觸,來確定對方是不是自己心儀那一位,如果都沒有問題的話,男方就可以下正式的聘禮定下這門婚事了。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至少在宋代,男女婚配之事,其實是比較自由的?!懊藉浴彪m不可免,但“父母之命”卻也沒有那么變態(tài),甚至后來演化到了婚禮當天男女雙方才能見面的地步。
我們把話題再說回到柳永的婚事上來,柳永的婚事其實沒太讓柳宜夫婦操心,而且他們的選擇空間還是挺大的,一來是因為柳家本就是官宦人家,用現代話說就是金飯碗,身份在那擺著呢;二來是因為柳永少有才名,在親戚鄰里之間早已小有名氣,而且相貌方面也能說得過去。
最終經過了好幾位媒人的介紹,在今年九月份,柳宜夫婦看上了一戶人家,對方同樣也是官宦人家,在汴京城做個小官,這家的姑娘名為“瑤姬”,各方面的條件也都不錯,兩家交換了庚帖之后,柳永和這位叫瑤姬的姑娘生辰八字也相合,因此柳家就在汴京城一家知名的酒樓安排了酒宴。
在宴席之上,柳永終于見到了這位瑤姬姑娘,當時她才14歲,卻也秀氣端莊、楚楚動人,更可貴的是還她還稍懂文墨,因此柳永對她一見傾心。而瑤姬早也聽說過柳三變的才名,本就愛慕三分,這次又見到柳永意氣風發(fā)的相貌,也對他非常滿意。
最后柳永的婚事就這么定下來了,柳家按照算命先生的說法,另選了個良辰吉日,向女方家下了聘禮,并約定等到明年正月的時候,再給柳永和瑤姬完婚。
這時柳宜的弟弟柳察也從崇安趕到汴京,一來是為了替柳宜張羅柳永的婚事,二來也是為自己某個出路,因為此前柳察參加鄉(xiāng)試順利通過,但在省試的時候意外落榜,因此便想來汴京想效仿大哥走“叫閽上書“的路子,帶著自己的十卷作品,看能否得到朝廷的任用。
公元1001年,宋真宗咸平四年,柳永十八歲
時間總算是到了這一年的正月,自從上次柳永在訂婚宴上見過了這位瑤姬姑娘之后,便一直對她念念不忘,總想著什么時候兩個人才能夠再次相見,并且廝守終生。
在柳永結婚這一天,柳家在當初訂婚的酒樓,擺下了很多桌酒席,因為雙方都是官宦人家,而且此時柳宜已經升為虞部員外郎,因此前來相賀的官場同僚,以及親戚朋友、街坊鄰居自然不少。同時也請來了不少的伶工歌姬,有的負責樂器、有的負責唱歌、有的負責舞蹈,總之好不熱鬧。
等柳家把這邊一切都準備妥當,再給外面看熱鬧的人撒完利市之后,新郎官柳永便帶著男方迎親的隊伍,敲敲打打、熱熱鬧鬧的到女方家迎親去了。這一路上的歡笑嬉鬧,以及各種迎親習俗不講,等接親回來后,酒席宴上已經是高朋滿座。
最后,拜天地、敬酒、鬧洞房等一系列的活動完成之后,夜色已經降臨了,柳永終于可以帶著一身酒氣回到新房當中。
忙忙糟糟的這一天,柳永都還沒來得及再仔細看一眼自己的這位嬌妻呢,此時的瑤姬正半坐在床沿上,柳永揭開她的紅蓋頭,所謂“燈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借著酒勁兒,柳永看著妻子雙鬢垂楊、略帶嬌羞的面容,不免心生憐愛。
這一晚上的恩愛不必細說,等到第二天早晨,柳永躺在床上回想起昨晚洞房花燭夜的情景,再看看自己身邊尚在熟睡的嬌妻,心中暗作了一首《斗百花》,把昨夜的情景描繪的生動細致,同時卻也稍顯露骨,我們先來看詞。
《斗百花》
滿搦宮腰纖細,年紀方當笄歲。剛被風流沾惹,與合垂楊雙髻。初學嚴妝,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舉措多嬌媚。
爭奈心性,未會先憐佳婿。長是夜深,不肯便入鴛被。與解羅裳,盈盈背立銀釭,卻道你但先睡。
這首詞里面的“滿搦(nuò)”是指一把可以握持,形容妻子的腰細;“笄(jī)歲”也叫笄年,指古代女子15歲,這個時候女子盤發(fā)插笄,就算是成年了;“銀釭(gāng)”指銀白色的燈盞。
從這首詞中我們讀到了什么呢,新婚初夜,年紀剛滿15歲的妻子,第一次嘗試打扮成比較艷麗嬌媚的裝束,只不過還不太會主動的向丈夫示愛,等到夜深了都還不肯入睡,柳永為她解下了衣服,露出白皙光滑的肌膚,她卻背對著燭光,對柳永說“你先睡吧~”
我們看到,為什么后來很多人把柳詞評為“艷詞”啊?其實從這首詞中大家應該就能窺見一二,而且今后還有更甚者。
清代文學家錢基博在《中國文學史》對這首詞的評價:“閨房狎媟,不宜實說,而有本色描寫,跡近誨淫者”。
我們古代的文人墨客就是這樣,講究含蓄、謙卑,自古以來,對于青年男女的愛情都是積極歌頌的,但是對于“性”的態(tài)度卻大多隱晦,市井中還能偶爾談及,但是在筆墨之下卻差不多到了“談性色變”的地步,我感覺這說白了,其實就有點“假惺惺”的意思,刻意的避諱不就等于公開的宣揚么?
基于當時這樣的社會大背景,柳永的詞就顯得有些“不入流”了,也被當時很多人所不齒,但是他就是這樣,無論是寫景、寫情,他都是據實而寫,毫不隱諱。
再回到這首詞,其實即便是我們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也確實顯得有點不妥,因為如果柳永借別的故事來描述洞房之中的事情也就罷了,但當時他的妻子就在身邊,這首詞肯定是要流傳出去的啊,當讓外人看到后,難免會讓人對自己的私生活嚼舌頭,估計瑤姬也會多少介意吧,這一點未免顯得有點欠妥了,不過這就是柳永。
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年要說的事情還有很多,因此我們暫且拋開這些評價不講,繼續(xù)回到現實中來。洞房花燭結束了,但這個婚禮還沒有結束,第二天柳永要跟妻子一起回門,跟自己的岳父岳母敬酒道謝;第三天還要接女方家彩緞油密蒸餅,象征著兩個人以后甜蜜生活,第七天女方家還要把妻子接回去住一天,那個時候叫”洗頭“,就這樣,各種禮節(jié)一直忙活了一整月,才算把這個婚結完。
新婚后的幾個月,應該是兩個年輕人最幸福的時光吧,正好趕上春雪初融、萬物復蘇,兩個人時常帶著幾個仆人到城外踏青,或者在院子里面攜手閑坐,又或者干脆在院子里面架個秋千,總之這段時期兩個人是如膠似漆,須臾不可分離。
比如這個時候柳永所做的《促拍滿路花》,就把這一時期兩個人的生活狀態(tài)描寫的非常細致,里面有句“鳳幃夜短,偏愛日高眠”,說明那個時候的年輕人跟我們沒什么區(qū)別,都喜歡睡懶覺,同時在這種生活的細微處,也能夠讓人感覺到這一階段段兩個人生活是何等的甜蜜。
《促拍滿路花》
香靨融春雪,翠鬢亸秋煙。楚腰纖細正笄年。
鳳幃夜短,偏愛日高眠。起來貪顛耍,只恁殘卻黛眉,不整花鈿。
有時攜手閑坐,偎倚綠窗前。溫柔情態(tài)盡人憐。
畫堂春過,悄悄落花天。最是嬌癡處,尤殢檀郎,未教拆了秋千。
詞中“亸”是下垂的意思,形容頭發(fā)像秋煙一樣飄逸;“花鈿(diàn)”是古時婦女臉上的一種花飾;“尤殢檀郎”,其中“殢”是指滯留、糾纏,形容纏綿離不開,“檀郎”是指夫君,此句的意思是指妻子對丈夫非常依賴。
我感覺這首詞里面最溫暖的,就是這句“有時攜手閑坐,偎倚綠窗前”,未來有個人跟自己一起,在某個夏日的午后,窗外沒有車馬嘈雜、市井喧囂,兩個人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就在那里發(fā)呆,享受靜謐的時光,嗯,夢想中的生活。
柳永的甜蜜生活還在繼續(xù),此時柳察在忙完了柳永的婚事之后,拿著自己早就精心挑選出來的十余卷作品,便前往汴京城登聞鼓院,也效仿大哥走上了一條“叫閽上書”的道路。所幸的是,柳察交上去的這幾件作品受到了考官的賞識,經真宗恩準,最終賜給了柳察一個同進士出身的身份,回老家待闕受選。
我們看到柳宜990年叫閽上書成功,如今柳察叫閽上書也成功了,但千萬不要由此產生說叫閽上書很容易的印象,如果這種方式容易的話,當初百萬舉子又何必走科舉這根獨木橋呢。
而且人家柳家本身就是書香世家,柳宜就不用說了,他的幾個弟弟宣、寊、宏、宷、察都在宋朝任職,因此人家有文化家風,這個不是誰都能比的。
還有一點我們也要看到,這些叫閽上書的人要么是白丁,要么是低級官員,卻可以通過這種方式與當朝宰相,甚至皇帝取得聯系,也說明了當時北宋是一種政通人和的局面。
插入了一點柳察的故事,是怕讀者反復在柳永的詩詞當中,會產生疲憊感,不過今后還有很多柳永的故事等著我們去發(fā)現。
幾個月的時間過去了,柳永夫婦已經沒有了初次見面的那種距離感,當初洞房花燭夜的時候,瑤姬還會害羞,叫柳永“你但先睡”,而如今再到午夜時分,瑤姬已經開始“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意思是說“柳永你趕緊去躺下,給我暖好被窩”,可見此時兩個人感情升溫還是很快的。
等妻子脫衣入睡的時候,柳永沒有著急躺下,卻故意把床前的燈盞取了過來,以便可以看到妻子此時嬌羞的容貌,此情此景,都寫入了他的《菊花新》之中。
《菊花新(中呂調)》
欲掩香幃論繾綣。先斂雙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鴛衾圖暖。
須臾放了殘針線。脫羅裳、恣情無限。留取帳前燈,時時待、看伊嬌面。
詞中其中“繾(qiǎn)綣(quǎn)”形容情意纏綿,難舍難分;“雙蛾”指美女的兩眉,也借指美女。
柳詞就是這樣,不會拘泥于文詞造句,弄一些生僻古怪的詞語來裝點自己的詩詞,而是用最普通常見的言語,來表現出生活的細節(jié)和心理的細微之處,這也正是其大家手筆的體現。
說完了柳永,此時我們還要再談一個人,他就是在前年被貶到黃州的王禹稱。王禹稱這兩年在黃州的生活情景如他所描述的那樣“六百里之窮山,唯毒蛇與贙虎”,當時的黃州雖不至于如此,但王禹稱的心境可見一般,長期處于這種心理狀態(tài),身體又怎會不出問題呢,今年六月份王禹稱便在任上病逝了。
聽到這個消息,柳宜不勝痛惜,與王禹稱、柳宜同朝為官的諫議大夫戚綸在祭文中寫道“事上不會邪,居下不諂佞;見善若己有,疾惡過仇讎(chóu)”,這一評價可謂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