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穆清(三)
三日的將養(yǎng),加上碧靈丹的藥效,墨臨風(fēng)的傷勢已逐漸恢復(fù)。
第四日清晨,他們便向屋舍的主人辭行。
“承蒙大娘多日照拂,晚輩感激不盡?!蹦R風(fēng)微微欠身,“若有晚輩能效勞的地方,請盡管開口。但凡能做到的,晚輩絕不推辭。”
“少俠客氣了。”崔大娘笑了笑,思緒一轉(zhuǎn),眸中神情微變,“說起來,倒確有一件事想請諸位幫忙。”老婦人斂容,“我有一個兒子,名喚顧子軒。他二十多年前便離開了這個家。這么多年過去了,絲毫音訊都沒有。若是幾位將來有幸見著他,能否幫我?guī)€話?就說,他的老母親崔瑜一直在歸云谷里等著他。若是他愿意回來是最好。如果,如果他實(shí)在不愿意回來,請你們告訴他,我死后,會和他的父親葬在一塊。等他哪天想通了,再回來看看……”
冷洵垂眸望著不遠(yuǎn)處籬笆墻內(nèi)的兩座墓碑,其中一座還未刻上碑文,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晚輩記在心中了?!蹦R風(fēng)點(diǎn)了點(diǎn)頭,“若日后有機(jī)會見到令郎,定將您的話一字不漏轉(zhuǎn)達(dá)給他。”
“多謝少俠!”老婦人喜極,幾乎要俯身行大禮。
墨臨風(fēng)飛快地扶住她:“晚輩當(dāng)受不起?!?p> 屋舍掩映在如茵的綠葉之中,并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此時卻忽聽得枝葉扶疏間傳來幾聲窸窸窣窣的聲響。
眾人臉色皆是一變。墨臨風(fēng)下意識地將冷洵回護(hù)于身后,眸中神色漸凝。
深林茂草中,隱約可見兩抹長身人影。
待那兩人的面容愈發(fā)清晰地呈于枝影罅隙中,身后的女子倏然喜極地叫出聲來:“小?。∏噤?!”
“阿姐!”聽得熟悉的聲音,那抹青衫飛奔上前。眼見墨臨風(fēng)和冷洵好端端地站在眼前,他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狂喜,“看到你們沒事,真是太好了!”
“洵姐姐!”碧色的俏麗影子如小鳥般撲進(jìn)冷洵的懷中,“我和琛哥哥找了你們好久哇!”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們怎么會在這里?”冷琛滿腹疑問。
“這事說來話長,我慢慢跟你說。不過,這次我和墨公子能逃過此劫,可多虧了一個人?!崩滗f著,便朝身旁的女子望去,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人早已不在當(dāng)?shù)?,“咦?穆清姑娘呢??p> “她剛才和我說,有東西落下了,要去拿。”崔大娘朝屋里指了指。
冷琛臉色微變,倏然拉住冷洵:“阿姐,你剛才說那人叫什么?”
“穆清。”冷洵納悶地看著他,“曲穆清。”
冷琛怔怔地松了手,極淺的微光從他的眼底閃過。那是稍縱即逝的,像是極其悠遠(yuǎn)的神思,悵然紛紜的回憶,卻終究不能掌握在手中,最后又回歸于寂寞的神色。
屋內(nèi)。曲穆清背對著房門,怔怔地站著,不知在想些什么。竟連有人進(jìn)來,都未曾發(fā)覺。
“穆清姑娘?”冷洵輕喚了一聲。
女人轉(zhuǎn)過身來時,神情已恢復(fù)如常:“洵姑娘,我們就在此地分別吧?!?p> “你不和我們一起走了?”冷洵察覺到她的異樣,可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里卻找不出分毫破綻。
曲穆清淡淡一笑:“我們本就不是一路,早晚都要分別。既然你們已和同伴相聚,我也該走了?!?p> “你急著走,可是因?yàn)橐阄??”門口忽然傳來清冷的聲音。說話的人一身熟悉的青衫,眸中閃爍著清冷的光輝,徑直朝曲穆清看來。
曲穆清微微一震,竟有些不敢正視那雙眼睛。
冷洵見他們二人的神情,心中大為疑惑。卻也知道在這種情形下不便多言,只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
“公子怕是認(rèn)錯人了——”曲穆清轉(zhuǎn)過臉去,極力做出平靜的樣子。
冷琛驀然抓住她的手,將她拽了過來,一字一頓:“曲穆清,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認(rèn)得你!”
她被迫對上他的眼睛,那雙極盡深情卻又洶涌著怒潮的眼睛。
“放開我?!彼潇o道,“你弄疼我了。”
“你躲著我,不肯見我,甚至裝作不認(rèn)得我。你能不能告訴我,究竟是為什么?”冷琛的聲音沉若悶雷,卻顫抖得連自己都感到意外。
“呵?!鼻虑謇淅湟恍?,“我和公子非親非故,為何要見你?你又何必說這些話?”
“非親非故?”她清冷的眸光灼痛了他的心,冷琛喃喃苦笑,“……非親非故?”
“放開我,”曲穆清漠然地想要抽出手,“我該走了?!?p> “我不會放手。”冷琛決然地堅(jiān)持著,“我曾經(jīng)說過,無論你怎樣躲著我,怎樣避著我,我都會一直找你。如果找到了,我絕不放手!”
曲穆清怔怔地看著那雙灼熱又深沉的眼睛,恍然憶起一年前宴席上朦朧的燈影,觥籌交錯間,清舞笙樂如亂花迷眼。
那個夜晚,她的心情極為酸楚沉郁,從不陪客飲酒的她竟然喝醉了。宴席上的所有人都大為驚異,這個名冠江南的清音坊中最拔尖的舞姬竟然也有這般失態(tài)的時候。她卻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借醉如癡般歌吟輕笑。
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一抹青色身影獨(dú)坐在一隅落落寡合,璀璨燈影映著他的衣袂,竟有些清極孤冷。她盈盈上前,殷勤相問。那人起初態(tài)度冷淡,許是后來也有了幾分酒意,竟與她說了很久的話。
許是重重?zé)粲傲钊嘶秀保只蚴蔷К摰臏I光迷濛了雙眼,那襲青衣英俊的側(cè)臉竟和那個藏匿于心的人有幾分相像。
她醉得厲害,抬手輕撫他的臉,含笑望著他那雙沉如深潭,暗涌波光的眼睛。
那一夜如云翳般縹緲,又如泡影般虛幻。
當(dāng)她昏昏沉沉醒來時,床頭的軟煙羅帳和榻上刺眼的殷紅卻是無比真實(shí)。
那個年輕的青衣公子臉色發(fā)白,竟將自己的劍遞給她。他說,愿了卻性命償她清白。
她失笑,她自己不也喝得爛醉如泥?何況,即便殺了他,又有什么用?有些東西也終究再換不回來了。
比起那所謂的清白,令她更加心痛的是心中那個本就離她分外遙遠(yuǎn)的人。如今經(jīng)此變故,他和她的距離,怕是愈發(fā)得遠(yuǎn)了。
事已至此,她誰也不怪。
她披衣要走,青衣公子卻攔住她。他說,會對她負(fù)責(zé)。她覺得好笑,尋常男人遇到這樣的事躲都來不及。若遇到她這般不追究的女人,怕是要樂得燒高香了。他卻主動要負(fù)責(zé),這是什么道理?
不過是隨口一說吧,她并未放在心上。臨走時,他叫住她:無論你怎樣躲著我,怎樣避著我,我都會一直找你。如果找到了,我絕不放手!
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竟已過了一年多的光景。他說的那句話,仿佛并不是戲言。
舊憶層層涌上心頭,闊別已久,卻依然十分清晰。
她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對他的感情。不想面對他,因?yàn)榭吹剿蜁肫鹉峭硎B(tài)的自己。想要逃避,心中卻又隱隱對他存著幾分牽絆。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就如密密麻麻的細(xì)絲,千絲萬縷地盤上胸口,逼人窒息。
“你放不放?”她強(qiáng)迫自己清醒,下一瞬,已然拔出了劍。
“不放!”冷琛的雙眸堅(jiān)定如鐵。
她終是狠了心?!斑辍保种械膭Υ唐屏死滂〉氖直?。
她的劍并不快,他完全可以避開??伤麉s不移不閃,硬生生地接下了這一劍。
傷口的刺痛傳來,卻遠(yuǎn)不及心上的錐痛。
“穆清……”他喚她的名字,眸中有不可遏制的悲傷,“你竟這般厭惡我?”
他眼底深沉的哀傷竟讓她有些驚惶,青色衣袂上滲出血竟令她心中一陣驚痛。渾身的力氣忽然像被抽干了似的,幾乎有些站立不住??伤允浅褟?qiáng)般筆直地站著,故作鎮(zhèn)定地迎上他的目光。
“琛哥哥!”陸青湄聽到屋內(nèi)的動靜,忍不住闖了進(jìn)來。當(dāng)看到地上的一片殷紅時,不由驚叫了一聲。
“曲姑娘,你這是?”冷洵亦失驚發(fā)問。
曲穆清神情漠然,一言不發(fā)地從房中走出。在經(jīng)過一個人的身畔時,她忽然停了下來,側(cè)頭看了一眼那抹皓白得有些耀眼的身影:“從今往后,我們就兩不相欠了。”她的聲音很是低沉,唇角卻是含著笑,“未來的路,請你多保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