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客棧（二）
冷洵醒來時，天將明。
晨風(fēng)帶著露水的濕氣透過窗欞吹了進來，四下靜謐無聲，唯有清風(fēng)撩撥起耳鬢的發(fā)絲，癢癢地淌在臉上。身上覆著溫軟的羅衾，空氣里流動著馥郁安神的香氣。
她輕輕動了一下，俯在床榻邊的人被驚醒：“阿姐，你醒了！”
“小琛?！崩滗苛藸看浇牵瑩沃查较胍?，冷琛趕忙將枕頭墊在她的身后。
“阿姐，你可好些了？”冷琛關(guān)切地望著她，將一杯水遞了過去。
冷洵飲盡了杯中的水，緩緩?fù)鲁鲆豢跉猓骸拔覜]事了?！?p> 雖聽她這么說，冷琛卻還是不住地端詳著。
冷洵見他頂著兩只布滿血絲的雙眼在面前晃來晃去，有些忍俊不禁：“我這毛病也不是一日兩日了，這么緊張作什么？”
“這次不一樣?！崩滂咳菡?，凝視著她，“昨晚我趕來見阿姐昏迷不醒，可嚇得不輕。望仙居的北冥七劍是鬧著玩的么？”
聽他這么一說，冷洵憶起了昨晚的驚心動魄，不由問：“墨公子......他還好么？”
“還提他做什么？”冷琛凝眉，怫然不悅，“若不是因為他，阿姐又怎會如此？”
冷洵想說什么，卻終忍住。再抬眸時，眼底已有了些許笑意：“煩你守了我一夜，趁現(xiàn)在天色還早，去好好睡會吧?！?p> 冷琛走后，她想再倒一杯水。起身下床時忽覺手臂上一陣拉扯的刺痛，這才發(fā)現(xiàn)臂上有一道長長的傷口，大概是從馬車上摔下時擦傷的。她豁然發(fā)覺腿上以及腰際各有幾處擦傷，均已敷上了藥粉，身上的衣裳也換了新的。
是墨臨風(fēng)？雨夜中的刀光劍影又浮現(xiàn)在眼前。
她憶起那人衣袂如濤，負劍而立；憶起那人劍若游龍，身形若風(fēng)；憶起那人雙眸冷傲，神色從容。
她不是扭捏女子，明白危急緊迫關(guān)頭，不應(yīng)拘泥男女大防?？僧吘惯€是姑娘，思及至此，不覺面上一熱。
窗外霧氣彌漫，晨光熹微。她倚床發(fā)了一會怔，依舊覺得神思倦怠，復(fù)又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屋外傳來人聲。她聽得那是冷琛的聲音，起身附耳門邊細細聽去。
“那位公子天沒亮就走了。我想你們既然認識，必然是朋友，也就沒有多問?！卞X掌柜道，“怎么，他事先沒和冷少主說明去向？”
“沒有。”冷琛搖頭。他既是天沒亮?xí)r走的，就意味著他分明不想被人知道。
“不如冷少主再等等，說不定那位公子有急事要辦，過會便回來了？”
“多謝，打擾了，錢掌柜去忙吧?！崩滂」笆忠欢Y。
“冷少主不必客氣，若有我?guī)偷蒙厦Φ牡胤?，只管吩咐便是?！?p> 房門忽然開了，纖瘦的女子立在門邊，堪堪望過來：“墨公子走了？”
冷琛點頭：“我去他房里看過，什么都沒留下。”他走進屋內(nèi)，反手將門關(guān)上，鎖著眉，壓低了聲音，“阿姐，九玉霄蘿可還在你那里？”
冷洵心中一驚，避開冷琛的目光，沒有答話。
“阿姐，你怎么不說話？”
冷洵沉默半晌：“九玉霄蘿，我交給墨公子了?！?p> “你說什么？！”冷琛神色巨變。
“昨晚形勢緊急，我怕那東西落入歹人手里，便交給了他?！彼恼Z氣波瀾不驚，情緒不見一絲起伏。
“阿姐，你糊涂了？你明知那是我們唯一的籌碼，你這樣做，豈不白白便宜了他？”
“墨公子……不會是那樣的人?！?p> “昨晚你們既遭到北冥七劍的截殺，便可知望仙居定然出了大事。這個時候，他得了他要的東西，怎么可能還會回來？”冷琛苦笑，“阿姐，你怎能信他？別忘了，四天前，他對我們來說還只是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冷洵一僵。是啊，數(shù)天之前他們還是陌生人。沒有任何交集，也談不上任何交情的陌生人。他們之間唯一的牽絆，只有這場交易而已。
冷琛見她神情，意識到自己的話略重了些，平復(fù)了激動的情緒，安慰：“即便他走了也沒關(guān)系，我護著阿姐，一樣能去滇南。只不過，”少年唇邊泛起冷意，“他和咱們御風(fēng)谷的梁子，是結(jié)定了！”
“姑娘，我可以進來么？”門外有柔柔的女聲傳來，“我來給姑娘送些吃的?！?p> “是錢掌柜的女兒?！崩滂〉吐暤?，“你先吃點東西，我去寫封信托人送給爹?！?p> 進來的是個長相端秀的姑娘，她笑盈盈地將一碗湯羹放在桌上：“這是剛做的鮮筍雞湯，很是清淡，姑娘身子不好，這湯最是滋補?！?p> “有勞錢姑娘親自為我送來。”冷洵感激道。
“姑娘別這么說，你是冷少主的朋友，咱們多照顧些也是應(yīng)該的?！卞X悅道，“更何況，昨天那位公子付了幾倍的房錢，我們雖是生意人，也不好意思收人那么多錢，多做些事總心安一些。”
冷洵一勺一勺地飲著湯羹，萬隆客棧的菜肴在整個江寧赫赫有名，這鮮筍雞湯更是一道名菜，雖然做得清淡了些，卻很是美味。
“姑娘先吃著，過會我再給姑娘送跌打損傷的藥來?！?p> 冷洵一怔：“是錢姑娘替我上的藥？”
錢悅好似看透了她的心思，笑道：“是啊，姑娘的衣裳也是我換的，冷少主昨個也問了同樣的問題。姑娘放心，送你來的那位公子可是個正人君子，絕沒有趁機占姑娘便宜?！?p> 冷洵聞言心中一陣羞赧，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過，”錢悅臨走前補充道，“那公子對你倒是極好，不但重金為你請來了醫(yī)生，還親自渡氣為你療傷。可我看他自己的傷勢也不輕??！”
冷洵的手忽然一松，湯匙滑落到碗里。
風(fēng)雨過后的朝陽格外火紅絢麗，萬道霞光噴薄而出，籠罩著逐漸熙攘熱鬧的大街。
“阿姐，信已寫好，我會讓爹派莫淵和陳峰過來，他們一到，我們就繼續(xù)出發(fā)前往滇南?！?p> “你去辦吧。”冷洵倚坐在窗前，聞言眼皮都沒抬一下。
冷琛見她目光散亂，神情微異。心知她此時定是極為沉郁，卻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安慰，只垂手立在一旁斟酌措辭。
“冷少主！冷少主！”忽聽得錢掌柜火急火燎地在外頭拍門大喊。
“錢掌柜，你這是？”冷琛驚訝地看著氣喘吁吁的錢掌柜，他顯然是小跑上來的。
錢掌柜眼底似有喜色，扶門上氣不接下氣：“你找的，找的那位公子，他，他回來了！”
冷洵一驚回首，看向窗外熙攘的街市。
車馬粼粼，人流如織，朝陽的光輝照耀著紅磚綠瓦，飛檐樓閣。
滿城楊花輕舞間，一襲白衣駕著四匹墨驄如風(fēng)而至。馬蹄經(jīng)處，落紅飄然乍起。
馬車上的公子衣袂飄曳，面容如玉，清俊的眉眼如那綠水秦淮上的浩渺煙波，溶在三月的春風(fēng)里。
墨臨風(fēng)在路人的驚嘆聲以及冷琛瞿然的眼神中下了馬車。
“這四匹馬是我親自去市集上挑的，想來咱們的行程大可縮短，莫約一個多月便能抵達?！彼麚崃藫狁R的脖子，雙目如星，“我還采購了些物資，這一路大抵夠用了?！?p> 墨臨風(fēng)又向一旁的錢掌柜道：“有勞掌柜幫忙將馬牽至后院。”
“是，是，我這就去。”錢掌柜忙不迭應(yīng)道。
“你為何這么看著我？”眼見冷琛一瞬不瞬望著自己，墨臨風(fēng)俊眉微揚，詫問。
“昨晚，昨晚沒睡好，眼睛有些干?！崩滂〉谋砬橛行┎蛔匀弧?p> “那你不妨再去小憩一會，等休息好了，我們便上路。”墨臨風(fēng)頓了頓，“冷姑娘可醒了？”
那抹白衣出現(xiàn)在門口時，冷洵有片刻的微愣。四目相對，竟是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后二人都輕輕一笑。
墨臨風(fēng)走近，冷洵見他的臉色竟是同自己一樣蒼白，又想起錢悅的話，心下不禁有些為他擔(dān)憂。
“物歸原主?！蹦敲睹杞鹦∠挥只氐搅死滗氖掷?，“多謝你昨晚相助，不然這九玉霄蘿恐怕已落入那些亂黨手里?！?p> “不必言謝，我也只是做了力所能及的事。”冷洵莞爾，“若是這東西真的落入那些人手里，你怕是不會隨我們?nèi)サ崮狭??！?p> 墨臨風(fēng)忽想起一事，問道：“我有一事不明，昨夜我分明見到瑤光拿走了什么東西。可九玉霄蘿你早已給了我，那她帶走的是什么？”
“她帶走的是雪夜優(yōu)曇。”冷洵道，“說來也巧，我那優(yōu)曇曾遭侍女修剪重栽，以至少了幾片花身。加上那花的外觀與九玉霄蘿有幾分相似，若不細看，常人很難分辨得出?！?p> “原來如此?！蹦R風(fēng)豁然明了，“只不過，那雪夜優(yōu)曇也是十分珍貴之物，難為你割愛?！?p> 冷洵聞言一怔，恍然憶起一人溫文舒雅的眉眼。沉默半晌：“無妨?！?p> “昨晚的事，你不準備告訴我們實情？”二人聞聲望去，便見冷琛雙臂橫抱倚在門邊，冷睇過來。
墨臨風(fēng)神情微凜：“事關(guān)重大，你們還是不知道為好?！?p> “即使你不說，我們也能猜到。”冷琛將房門掩上，“想必望仙居發(fā)生了內(nèi)亂，這九玉霄蘿和你主公的安危息息相關(guān)吧？只是那些人昨晚未能截住你，怎會善罷甘休？”
墨臨風(fēng)沉默了半晌，眸中神情疏淡不明：“我當竭盡全力，保你和冷姑娘平安。”
“是么？”冷琛淡淡看了他一眼，“你身上的傷有多重，難道自己不清楚？”
墨臨風(fēng)臉色微變，屋內(nèi)忽然陷入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他抬起凝重的雙眸：“這是望仙居的私事，我并不想將外人牽扯其中?？扇绻娴搅藷o法控制的局面，我定會盡全力助你們離開。”
見他凜若冰霜，侃然正色的樣子，冷琛有些驚訝，輕笑一聲：“這話說得倒是大義凜然?！?p> 墨臨風(fēng)漠然掃了冷琛一眼：“這不過是最壞的打算，也是對你們最有利的辦法?！?p> “話別說得這樣早。咱們盡量在天黑之前入宿，畢竟這是中原的地盤，青天白日里，多加防范便是?！崩滂∫幻嬲f著一面起身拉開門，“下樓用午飯吧，既來了江寧，若不吃上幾道萬隆客棧的招牌菜，就是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