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是戰(zhàn)是降

　　河面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粼粼的波光，簡陋的小碼頭一片忙碌，十幾條小船一艘接一艘地出發(fā)，船上坐的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后生。個個精赤著上身，露出胸前后背黝黑結(jié)實的肌肉。

　　東塢的偷襲小分隊又出發(fā)了。

　　雖然赤眉軍一早并沒有發(fā)起進(jìn)攻，可是蔡興依舊如臨大敵，派了兩百人的隊伍出去游弋。

　　小船順著窄窄的河道溜過去，船舷掠過兩邊的水草，發(fā)出刷拉拉的聲響。船上的人個個屏氣凝神，一副大敵當(dāng)前的緊張氣氛。

　　實在怪不得他們緊張，昨天出來時遇到騎兵突襲，被砍死了好幾個，看來敵軍加強(qiáng)了河岸的巡視，他們的偷襲會變得越來越困難。

　　這里是渭水的支流，曲折狹窄，時不時地出現(xiàn)分叉，拐入另一個水道。如果不是當(dāng)?shù)厝?，很難能找到正確的路徑。

　　拐過一個彎兒，小船沖出狹窄的河道，來到渭水寬闊的河面上，眼前豁然開朗。

　　小船轉(zhuǎn)頭向西，準(zhǔn)備尋找一處隱秘的河岸停泊。忽然有人喊道：“看，有大船！”

　　兩條大船順流而下，與逆流而上的小船相對而行，眨眼間就到了近前，船上站滿了人，全是端著手弩的士兵

　　“是石里塢的船！快調(diào)頭回去！”

　　大船上的士兵齊聲高呼道：“動者射殺！降者免死！”

　　有幾只小船見機(jī)較快，掉轉(zhuǎn)船頭向回劃，卻招來了一陣箭雨，船上無處躲避，立時有十幾人中箭，連聲慘呼。更有人直接向水里跳，也遭到弩箭齊射，死傷數(shù)人。

　　其余人便不敢再動，十幾條船擠在一處，乖乖地繳械投降。

　　只有兩艘船行動較慢，遠(yuǎn)遠(yuǎn)地綴在后頭，此時見了，便鉆回到狹窄的水道之內(nèi)，逃回東塢。

　　一下子損失了十幾條船，一百余人被俘，蔡興著實有些心疼。田先生卻道：“河道狹窄，大船無法進(jìn)入，只須卡住水道入口，塢門緊閉，彼輩必不能克?！?p>　　蔡興點了點頭，田先生說得對，塢內(nèi)積了很多糧草，夠他們守上一年半載的，只要把水陸兩道門一關(guān)，要想進(jìn)來只能爬城墻?？蓴耻娖此榔椿钆懒巳爝€不是毫無辦法？

　　張丁已覆滅，赤眉軍不會常駐，這石里塢終歸是他蔡興的天下。

　　蔡興越想越覺得有理，心情漸漸好轉(zhuǎn)，甚至有些躊躇滿志，直到一個塢兵來報：“塢主，赤眉賊好像又有援兵來了?！?p>　　蔡興心里一驚，急忙來到塢墻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過去，只見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旗幟森森，一隊人馬向石里塢方向去了。

　　他多少有些心驚肉跳，忙向田先生問計，田先生道：“前幾日赤眉賊攻城，可見他們有什么旌旗？”蔡興搖頭。

　　田先生道：“赤眉賊一向不設(shè)旗鼓，軍中地位最高者為三老，其次從事，再次卒史，士卒皆互稱為巨人，作戰(zhàn)之時，士卒看卒史，卒史看從事，從事看三老。命令皆是口口相傳，為將者皆親自上陣，身先士卒。今日之兵卻廣布旌旗，蔡公可知為何？”蔡興搖頭。

　　田先生道：“此為小皇帝假做疑兵，虛張聲勢，亂塢中人心爾！”

　　蔡興剛放下點心，旁邊有人道：“占領(lǐng)石里塢的羽林軍是有旗幟的，難道是又來了一支羽林軍？”

　　沒想到蔡興忽地怒了，喝道：“胡說八道！再敢亂我軍心，斬爾狗頭！”嚇得那塢兵急忙退下，再也不敢言語。

　　這一天附近不斷有隊伍抵達(dá)，除第一支去了石里塢之外，之后的隊伍都在東塢對面扎營，一營連著一營，連扎了幾座大營。

　　塢兵們見第一隊援兵來時還在笑，見第二隊來時就有些心虛，等到幾隊人馬不斷抵達(dá)，恐慌氣氛已在士兵中間蔓延。

　　到了晚上，東塢已被團(tuán)團(tuán)包圍，三面全是營盤，看樣子足有幾萬兵馬，就連臨著水的一面也被兩條大船堵住，雖然他們進(jìn)不來，可小船也很難出去。

　　當(dāng)晚城外鼓聲響了幾次，每一次都震天動地，好似千軍萬馬在攻城，等到蔡興帶人沖上塢墻，只發(fā)現(xiàn)一隊敵兵從城下一掠而過，卻并未攻城。

　　如此反復(fù)了幾次，攪得整個東塢不得休息，蔡興幾乎是一夜未睡，疲憊不堪。

　　第二天一早，塢墻下面來了一支人馬，用箭將一封帛書射了上來，塢兵們大多不識字，看不懂上面寫的什么?？墒菦]關(guān)系，那些人在下面扯著脖子念，念的內(nèi)容倒也聽清了幾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蕞爾小塢，不自量力”“竟敢對抗大漢天兵”“十萬大軍一到，盡皆齏粉”之類的云云，后面有幾句應(yīng)該劃重點的大家都聽懂了，意思是明晚是最后期限，明晚之前投降可保全塢人性命，否則大軍破塢之時，雞犬不留。

　　聽著“破塢之日，雞犬不留”幾個字，塢里的人都有些惶恐。

　　早有人把帛書送到蔡興手中，蔡興看了，又驚又怒。田先生道：“請蔡公予我數(shù)百精兵，今夜前去劫營，便見分曉?！?p>　　蔡興擺了擺手道：“賊人恐嚇，正可促眾人堅守，吾等閉塢自守足矣，怎能讓先生親身犯險？此事容后再議。”

　　雖然田先生多次主動要帶兵迎敵，但蔡興卻有點不太放心，只讓他隨在自己身邊謀劃，指揮守塢，不敢讓他獨擔(dān)重任。

　　帛書內(nèi)容在塢內(nèi)口口相傳，恐慌情緒不斷蔓延，“破塢之日，雞犬不留”八個字好像重錘一樣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上，而明晚之前投降可保全塢性命的話，眾人都心存疑慮，不敢輕易相信。因為赤眉軍的名聲實在是太差了，他們到了哪兒，哪里都是殘破不堪，塢門一旦打開，便由不得塢民自己做主了。

　　正當(dāng)塢民心神不寧之際，塢下又來了數(shù)百人，射上帛書數(shù)封，內(nèi)容卻不是給蔡興的，而是告東塢全體鄉(xiāng)親書，鄉(xiāng)親們不識字？沒關(guān)系，皇帝陛下體貼地安排了人，幫著鄉(xiāng)親們念信。

　　話都比較簡單，大概意思是大漢皇帝陛下知道你們都是受了蔡興蠱惑，被逼著對抗大漢天兵?；实郾菹聬勖袢缱?，在鄭縣時不忍見百姓無食，開倉賑濟(jì)，萬民感戴。如今看到東塢之民受人挾持，心中甚是痛惜。因此網(wǎng)開一面，只誅首惡及頑抗者。若是鄉(xiāng)親們肯放下武器，投降大漢，皇帝陛下既往不咎，赦免你們的罪過，保護(hù)你們的家園，讓你們該吃飯吃飯，該種地種地，從此重新歸入大漢治下。如若不然，等大漢天兵破塢之時，一并誅死。

　　數(shù)百人齊齊地喊道：“違者誅殺，降者免死！”

　　沒辦法，那時候沒有擴(kuò)音器邁克風(fēng)，廣告只有靠吼。這些人繞著東塢走，邊走邊喊：“違者誅殺，降者免死！”喊得守衛(wèi)的塢兵心慌意亂，完全沒有了前幾天眾志成誠守護(hù)塢壁的心氣了。

　　更讓人人無戰(zhàn)心的是，這些來勸降的人，都是他們的老相識，或者是新整編的“石里軍”，或者是這幾天被俘的東塢青壯。

　　一個后生扯著脖子嚎道：“鄉(xiāng)親們，別犯糊涂了，這么拼命為什么？放下手中的刀吧，皇帝陛下不會為難咱們的！昨天陛下還賜我吃了牛肉，嗚－嗚－我長這么大第一次吃牛肉，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沒想到他身后的幾個人竟七嘴八舌地怒罵道：“還好意思說！一共一盆肉，被你搶了半盆去！我他媽的就吃到兩塊！”“你怎么說還搶到兩塊，老子就喝了碗湯！”

　　塢墻上一個后生不屑地道：“這些人真賤，幾塊肉就被人收買了！”

　　旁邊一人卻舔了舔嘴唇，嘟囔道：“我也想吃牛肉?！?p>　　這一天，滿塢的青壯耳邊都是“違者誅殺，降者免死”這八個字，即便沒人喊了，這句話還是頑固地留在腦海中，時不時地冒出來騷擾一下。

　　這些心理攻勢都是明目張膽的陽謀，暗地里的陰謀也絕對不能少。

　　昨天被俘獲的塢兵部分已被釋放，有的人甚至已偷偷地回了家。他們的話印證了城外的喊話，皇帝陛下對于俘虜是優(yōu)待的，石里塢的俘虜都已被整編，日子過得比以前還要滋潤。東塢的俘虜也沒有受到虐待，甚至還與大軍一起吃了牛肉。

　　一個蔡氏小宗宗主之子通過水道潛回塢內(nèi)，傳達(dá)了皇帝陛下的意思，誰若能斬蔡興歸降，便能取代他眼下的地位，成為蔡氏新的一族之長。

　　小宗宗主喝斥兒子胡說，轉(zhuǎn)身便去造訪其他宗親，四處打探口風(fēng)。

　　當(dāng)天東塢中暗流涌動，各種流言浮于塵上，空氣中充滿了不安。

　　有一種傳言說，皇帝陛下是聽說張丁魚肉鄉(xiāng)民，殺人越貨，特地來剿賊保境安民的，從來沒想過要屠戮東塢。相反，最近幾天，陛下安撫鄉(xiāng)民、賑濟(jì)窮苦，附近鄉(xiāng)村皆已感受到大漢皇帝陛下的天恩。

　　不料東塢自己作死，夜里偷襲漢軍，這才引來漢軍攻城，皇帝陛下震怒之下，召集四方大軍，要破東塢易如反掌，但陛下不愿殺戮太重，仍然給了東塢塢民一個機(jī)會，在漢軍攻城前，只要肯出塢歸降，皇帝陛下便會保全東塢，不加誅戮。

　　離攻城的期限只剩下一天有余，塢民們已經(jīng)暗暗地展開了一場爭論，是戰(zhàn)？是降？各持一端，不知不覺間，原本的同仇敵愾早已蕩然無存。

　　不過兩天的功夫，蔡興感覺完全不一樣了，雖然眾人表面上還是對他恭恭敬敬，可是望向他的眼神兒卻躲躲閃閃，好像內(nèi)心有什么想法怕被他看透。

　　當(dāng)天晚上鼓聲又響了一夜，沒有人能夠安眠，外面營寨的燈光好像無數(shù)觀眾的眼睛，讓臺上的人全都入了戲。

　　這種精神上的折磨比真刀真槍的廝殺更令人難以忍受，蔡興大睜著雙眼熬到天亮，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兩天前還勇氣十足立志堅守的塢民，為何突然就變了，變得畏首畏尾、患得患失。

　　這就是心理戰(zhàn)的厲害之處。

　　本來塢民堅守，是因為沒有退路，赤眉軍要殘破他們的土地，殺戮他們的親人，人人都要保衛(wèi)家園、奮力求存。如今皇帝陛下卻給了他們一條活路，只要大家歸順，便什么都可以保全。不用戰(zhàn)爭，不用死人，不需要動刀動槍。

　　只需要點一點頭，便會得到他們一直在用血汗?fàn)幦〉臇|西，那么他們?yōu)槭裁催€要拼上性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