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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欺君、尋釁、貪墨、舞弊,他都做了什么?他仿佛只是在搗蛋調(diào)皮。他自以為占了種種先機,卻不知別人看他,竟還依舊是個借由皇權(quán)弄政如潮的權(quán)奸,是個結(jié)黨營私、仗勢凌人的佞臣——而在他們眼中被他這佞臣效忠的皇帝姜湛,又早已將他身邊親信留為暗棋,讓他自以為跳脫控制的每一步,實則都走在帝王心機的謀算里。
這朝中蔡延、張嶺、晉王依舊據(jù)勢各方,他那些小動作并沒有讓這一切從根本轉(zhuǎn)變——新政依舊是要推行的,領(lǐng)頭的人依舊還是蔡氏、薛張,他如今不過躋身其中而已,那看似取之不盡的吳廣鹽業(yè)也只如一片似明似暗的止渴之梅,還未成他囊中之物,他又已被晉王、姜湛得知了苗頭,變得被動,變得夾手夾腳。如果他任由一切繼續(xù)發(fā)端,那上一世他的種種下場便也會成為他這一世的下場,而那身再三破損的衣裳如若還不丟棄,便也會一如他的軀殼與命運般,成為上天束縛在他身上擺脫不掉的迷障和桎梏。
這一刻他只覺一切如此透徹。他看見的不再只是眼前的那身補褂,也不再是那上面的補子將會換成何種花案繡印了——他忽而仿似看見了這朝政中更大的那一局棋,他開始想:至少表票這一步走得很好,如今已將他換去和?;庶h一個陣線,把他自己的意愿隱藏入掌權(quán)者的意愿,則只要掌權(quán)者姜湛推行那新政一日,他就能從中攫取權(quán)勢與金銀一日,總不至于還要在蔡氏和清流間腹背受敵。
而至于晉王……這個一直以來所思所慮都是為了篡位奪權(quán)的陰狠角色,如若不加以拉攏或虛與委蛇,則無論如何都會一直站在他裴鈞的對立面,往后也絕不會讓他的路好走半分,那么對于這樣的對立者,就應(yīng)當讓自己暴露在外的把柄也變成他所忌憚的把柄,讓自己的危機,也變成他的危機,甚至要讓自己的一部分利益,更變成他的利益。
一旦利益與危機相通相融,這世上就沒有永恒的敵人。
他終于豁然開朗了。
他這一世再不要做一只亂咬亂叫帶鐵鏈的狗了——他要夾著尾巴,要且行且讓,他要大偽似真、大奸似忠,去做個皇上面前的錚錚諫臣,去做個反賊身邊的知交摯友,而到最后,他要做那個兩頭皆拆的最后贏家,把這些前世凌駕在他頭上的各色人等統(tǒng)統(tǒng)推入沒有回轉(zhuǎn)之路的萬丈懸崖……
“董叔,”裴鈞走到窗臺桌邊,抽出一張灑金的帖紙,提腕執(zhí)筆點墨,洋洋灑灑寫了起來,“明日一早,叫人把這帖子妥當送去晉王爺府上。今夜,您替我尋出身朝服來,我明早要進宮一趟,把隨喜送回去?!?p> “送回去?”董叔老目一瞪,心驚起來,“這不是叫皇上落實了您那罪狀,更要疑心了么?”
裴鈞將寫完的帖紙遞給董叔,笑道:“皇上還要用我手里的人力,暫且還不會愿意動我,且依皇上那心性,若是我不送隨喜回去,還裝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那反倒更要招他疑心了。”
董叔頗不安地接過那帖紙,稍稍一看,又略踟躕地問道:“大人,您同皇上,究竟是——”
“從前就叫您甭問這事兒?!迸徕x笑著走過去從后面把他往外推,“有些事兒您少知道,就少煩心,少煩心,就能多睡睡好覺。瞧著也晚了,您老回屋歇了罷,叫六斤過來伺候就成?!?p> 董叔只好哎哎答應(yīng),出門前再回身憂心地看了裴鈞一眼,這才帶上門告安了。
無雪的夜里格外冷,似乎將皇城宮墻間刮動的寒風都凍沒了聲響,只余下沉寂與肅靜。
禁宮崇寧殿中,大太監(jiān)胡黎正當著今夜的最后一趟班,一如他成為內(nèi)侍省、入內(nèi)內(nèi)侍省兩省都知后的每一晚一樣,站在這座帝王寢殿的寬厚龍榻前,為少帝姜湛換上了素色寢衣,待姜湛躺在了繡葉軟枕上,再輕輕為他蓋上暖被。
正當他完成了這一切要轉(zhuǎn)身告退時,他的袖口卻忽被躺在榻上的天子給輕輕牽住了。
回頭間,他聽見姜湛突兀而空靈地出聲問他:“胡公公,你說裴鈞往后……會不會再也不來了?”
胡黎趕緊跪在榻邊寬慰他道:“哎喲我的主子,這怎么會?咱們只知道裴大人將那鄧準趕走了,就算真扣了隨喜在府,那也許只因裴大人一時氣不過主子的行事罷了,往后主子同裴大人說開了,不也就好了么?裴大人多在意主子呀,這能算個什么呢?”
躺在龍榻暖被中的姜湛雙眸空茫地望著榻頂盤踞的寶目金龍,聽言慢慢收回了牽住胡黎袖口的那只手,輕輕頷首道:“好,朕知道了。你退下罷。”
他翻身側(cè)臥,待聽得身后殿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后,便慢慢探手到枕下,握出一柄雕花繁復(fù)的彎柄短刀來,以拇指輕輕摩挲其上精致又詭譎的刻繪,半晌,才終于緩緩閉上了眼睛。
夢不知何時而起,竟叫他又回到了數(shù)年前那火光滔天的一晚——他于這夢境中再度聽見了皇兄絕望的慘叫與求饒,看見了一地青磚上濺溢四處的灰黑的血。
這樣的夢他不知做過多少次了,至今幾乎已如習慣般,可以沉默地站在那夢中回轉(zhuǎn)無盡的長長甬道里,冷眼旁觀周遭宮人內(nèi)侍倉皇逃竄,看著他滿臉鮮血的皇兄在他面前嚎啕著,失卻了一國太子的所有尊嚴,高叫著冤枉,高叫著父皇、母后,高叫著饒命,直至失去所有的生氣——
他也忘了是幾年前的哪一次,當他從這永遠相似的夢中猛然驚醒時,他竟發(fā)覺自己正伏在御書房的寬闊書案上,眼前近在咫尺處,是穿著翰林院竹青色褂子的裴鈞正俯身凝眸看顧著他,抬了手來替他拂開額間一縷汗?jié)竦念^發(fā),對他溫和地笑:
“臣有罪,將這書講得太無趣,倒叫皇上睡著了,一直叫哥哥呢。”
一時就像被人發(fā)現(xiàn)了最為隱蔽的秘密,從那一刻起,姜湛且驚且疑閃爍其詞,是再也無法安然面對這個一貫敏銳的侍讀先生了。而就在那第二日,當他從崇寧殿中起了午睡,正待起身去赴裴鈞下午的授課時,殿中宮人卻忽而報說裴鈞徑自來了,且還不待他全然穿好衣衫起身,那裴鈞竟已然不顧阻攔地走進他的寢殿里,站在他榻邊,倏地從袖中掏出把短刀來——
“大——大膽!你……你要行刺朕?”姜湛慘白了一張臉倒跌回龍榻上,一時以為那些曾發(fā)生在他皇兄廢太子身上的一切可怖過往,也要再度發(fā)生在他這傀儡一般的皇帝身上了。
恐懼與絕望瞬時侵占了他滿身,叫他雙睫顫抖著瞪大了眼睛,一時只等待著致命的銳痛來臨……可最終,他等來的卻只是裴鈞緩慢的靠近,和向他俯身壓來的些微重力。
在他驚惶的屏息中,裴鈞面色無波地垂眸與他又一次咫尺對視,在他因懼怕而向后退縮時,裴鈞已伏在他身上,迅速將手中那短刀塞入了他身后的御枕下,這時稍稍欠了些身子,仿似終于想起了此舉是何等的大逆不道般,這才略帶了痞氣地輕笑著,晚晚告罪道:“臣僭越了,望皇上恕罪?!?p> 他這廂還驚疑不定、尚未回神,那廂裴鈞卻依舊身勢不變地趴在他身上,已抬手曲指刮過他鼻尖,輕輕巧巧地勸慰:
“皇上別怕。把刀握在自己手里,往后就能安睡了?!?p> ……
“皇上,皇上……”
一聲輕呼將姜湛叫醒,他猛地睜了眼,竟發(fā)覺夢中的刀眼下正握在自己手里。
臥榻垂紗外的大殿窗棱投入些微的晨光,時辰當已是翌日。他扭頭見榻邊是胡黎跪著,耳中聽其急急稟報:“皇上,外面裴大人來了?!?p> 姜湛聞言一時還以為是夢,待清醒片刻,他忽地將短刀匆匆塞入枕下便掀簾往外跑去,而等他跑到了外殿,卻見殿中堂上只站著個哆哆嗦嗦的隨喜。
他幾乎覺得一顆心都涼了,不禁失聲問:“裴鈞呢?”
宮人頃刻跪了一地,隨喜伏在地上顫顫道:“裴大人聽說皇上還在睡,就、就先告退了?!?p> 姜湛明厲的目光頓時盯住他:“他都知道了?他可說什么了?”
隨喜萬萬不敢抬頭,只繼續(xù)抖了喉嚨道:“裴大人叫奴才轉(zhuǎn)告皇上,說皇上若疑他,盡可以直接問他,不必再派人盯著;他對皇上、對朝廷,是沒有二心的?!?p> “那他為何不進殿見朕!”姜湛上前一腳便踢開他,怒斥道:“你這蠢奴,若非你暴露了行藏,他又怎么會發(fā)現(xiàn)!”
隨喜撲爬在地上又跪了,哭喊著連連磕頭:“奴、奴才并不是被裴大人發(fā)現(xiàn)的,奴才一出宮就被人敲暈了,醒來已被捆了手腳套了麻袋跪在裴大人府里,只、只聽見裴大人叫逮了奴才的那人,叫……叫張大人。”
“哪個張大人?”姜湛壓下怒氣咬牙問他。
隨喜道:“是個年輕的張大人,說話冷冷的……”
“張三?”姜湛只一瞬便猜度而出,順勢想下去,不免心驚道:“……定不是張嶺意下,卻難道是晉王?”
他身后,胡黎畢恭畢敬低聲問了句:“皇上,那如今可怎么辦?這隨喜公公與那鄧準……”
姜湛聞言,目中掠過一絲頗為不耐的陰冷,少時起手擺袖道:“都不留了,一個都不留?!?p> 跪在地上的隨喜一驚,立時大呼起“主子饒命”來,可卻只叫過了第二聲,就被內(nèi)侍捂住嘴巴拖下去了。待過一會兒,胡黎又聽少帝輕輕呢喃道:“晉王若知曉裴鈞……他們怎……”
下一刻,姜湛捏緊了袖下微顫的拳頭,沉聲吩咐道:
“胡公公,裴鈞身邊還有一人,你們?nèi)ヌ骐拚疫^來?!?p> 兩日后逢了五,又是該早朝的日子。朝暾還未起,要上朝的公卿百官們卻已然循例踩著雞鳴趕往皇宮,一一排在宮門等檢。
晉王爺姜越總是這其中最晚到達的數(shù)人之一,待前頭官員入朝的高峰過去后,他的轎子才在元辰門外悠悠地停下,隨即撣撣衣裳走下來,由一矮小宮人提了燈籠恭敬領(lǐng)著,慢慢行往清和殿去,到殿門又恰與老臣蔡延打上了照面,便兩相謙恭地推讓一番,容內(nèi)侍高叫了“晉王,蔡太師到”,這才先了半步跨進大殿,還不忘淺笑著回身虛扶一把正要跨門而入的蔡延,體貼囑咐一句:“蔡老當心腳下。”
而蔡延卻并不為他話中深意所驚,依然只是老聲笑著,躬身謝禮:“王爺善心?!?p> 時辰快到,百官在殿中站定,宮人替列座皇親奉上了茶,可姜越一坐下卻發(fā)覺六部頭上少了一人。正當他快要轉(zhuǎn)身命人前去打探為何時,卻聽殿外內(nèi)侍忽又高叫一聲:“禮部尚書裴鈞到!”
一時大殿上站定的人都或多或少望了過去,只見裴鈞跨開長腿、英眉帶笑地進了殿中,一路與相熟官員抱拳告禮、前后寒暄,道了聲“來晚罪過”。
這一切原本與往日并無太多不同,可太常寺的周寺卿卻是個眼尖的,此時連忙與上首九座中的蔡飏對過一眼,提聲問裴鈞道:“裴大人,您這補褂怎的壞了?”
眾人一聽,登時也都側(cè)目向裴鈞猛瞧,果見裴鈞那墨綠補褂的前擺黑乎乎地卷了一圈兒破線,顯然是被燒壞了。
“朝覲儀容有毀,是為對天子不敬,裴大人也是禮部的老人兒了,不該不知這法度罷?卻怎還穿著破掉的補褂上朝呢?”
周寺卿在百官沸議中閑閑散散拋出兩問,可接下去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裴鈞邊走邊接上了:
“哎呀,周寺卿見笑了!我這不是趕著出門兒么,沒留意就踩著了火盆,真是來不及補了,罪過罪過?!闭f到這兒他已走到了六部頭上,在友方諸人不安的面面相覷中,四下散了個“稍安勿躁”的眼神,這才繼續(xù)對周寺卿大笑寒暄道:“所以呢,可見這人哪——果真是急不得,越急著要趕上什么事兒,越就容易惹火燒身哪周寺卿。”
周寺卿頓時只覺耳根一燥、起了火氣,還沒待開口與他再辯,卻聞此刻殿內(nèi)御鐘敲響了九下,內(nèi)侍開道、司禮官至,是早朝開了。
晉王從閉了嘴的周寺卿處收回視線,余光里,竟見立在對角的裴鈞正看向他笑,那笑里早不見了日前兵馬司外與他斗嘴的虛假與逢迎,有的反倒是清寧和自在,當中甚有一絲志在必得的狡黠。這叫他不禁微微斂起眉頭,面上只向裴鈞略略頷首,心中卻尋思起這姓裴的葫蘆里又要賣什么藥來。
御座上的姜湛圣駕已至,司禮官即刻宣百官開始上奏。裴鈞一聽,捧著笏板就當先上前一步,清清明明地報起了手邊事項來:
“稟皇上,禮部已將各地秋闈的貢生名冊、京中會試的監(jiān)考官員都擬好密封,京兆司也清算好了閑散地皮和樓面兒,亟待朝廷再來分劃,并與戶部、兵部點錄好了各方軍營的囤糧與軍餉,同鴻臚寺于年尾國宴的規(guī)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