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他換好常衫立在床邊兒,抬手從靠墻的紅木書架上抽出部半指厚的布封冊子,靜靜打開,冊子上頭繡字《戲說文史》,叫他熟門熟路翻至中間,竟顯出張小字密布的薄紙。
紙上赫然畫著當下朝中的勢力網群,孰歸蔡、孰歸晉、孰歸皇帝門門清醒,更寫了何職何官是何人,自然與十年之后大大不同——有死的未死,罷免的尚在,返朝的還閑著,甚多涂抹添改者——如劃去吏部趙鈿與刑部幾個主事,是如今罷免的官員,六部、五寺的一些名下花了黑線,便表明是與裴鈞熟識的人等。
往上的三公中,太師一框涂白貼紙,復寫上“蔡延”二字,證實這正是蔡延初掌內閣的第一年,而再向上的“晉王姜越”二字下,也連了一條曲線接在京兆司、五成兵馬和御史臺,足見晉王勢力根深此三處。
折過少帝暫且不看,他抬指下數(shù)往右,尋見禮部一支中,他裴鈞的名字下頭,正有一朱筆紅圈勾在那禮部侍郎馮己如名后,圈上壓了行清清楚楚的字:
“紋銀一千兩,陶氏換卷。”
這是元光八年的小裴鈞初得數(shù)項實權時悉心所記,不僅對朝中走馬上任與摔跤落馬之官寫得清楚,就連他手下的馮侍郎收受賄賂替人舞弊換卷之事也一一勾出,可謂兢兢業(yè)業(yè)、事無巨細。
越看,裴鈞幾乎越可再看見前世一張曾在大內天牢中扔在他面前的昏黑罪狀,當中正有一句:
“……賊犯受禮部侍郎馮己如檢,曾受賄為罪臣陶尹治、杜玉明等換卷舞弊,納銀數(shù)萬兩……”
古人云墻倒眾人推,鼓破萬人捶。前世朝中但見他裴鈞高樓一塌,便連那些曾被他踩在腳下的跳梁小丑都可將自行的罪名全全加諸他頭上,如此栽贓了、陷害了、銷案了,這些人就終于再無后顧之憂了,甚至不必提防被報復——
報復什么呢?死人還怎樣開口說話?而就算他說話,那更是絕沒人聽的。
正思及此處,門外忽而傳來鄧準的聲音:“師……師父,董叔叔說菜快涼了,叫我來催您快些?!?p> 裴鈞思緒由此一頓,斂目平息,片刻后揚聲回了句:“就來,你先去吧?!?p> 說罷他將手中薄紙放回書中,卻在將書放回書架時微微一頓——仿似是前世在朝中十年履冰帶出的慣然,叫他忽而又將那紙張拿出,垂眸一一細看而過,下一刻,他轉手將薄紙扔進銅爐,眼見那暗火將上面的小字兒一一吞沒了,這才撣撣袖子將《戲說文史》放在了書架里。
可他推開房門一抬頭,卻見鄧準還等在廊上,一時與他兩相對眼。
裴鈞微微細目,反手慢慢帶上房門,正要說話,竟見一個家丁小跑過來:“大人大人,后門兒有人抬了個大箱子,說是要送您呢!這——這可怎生好?”
翻年二月便是新科春闈,沒多少日子了,如今往裴鈞這禮部尚書府里送箱子送書畫的,其心便直如司馬昭。
裴鈞一皺眉頭正要擺手叫人回絕,可換念一想,卻又轉用抬起的手慢慢抹了把臉,徐徐漸漸地笑起來:“那箱子是誰送的?”
家丁低聲道:“兵部蔣侍郎,怕……怕有八百兩……往上……”
裴鈞扭頭問鄧準:“蔣家明年有人參科?”
鄧準甕聲回了句:“師父,方才在青云監(jiān)說您是茅坑那人,就……就是蔣老二。昨兒還在監(jiān)里聽他說,他爹尋了馮侍郎通融,只是馮侍郎好似沒回話……”
——沒回話。裴鈞聽到這兒便笑了一聲,想來世上豈有見財不要之人?馮己如定是怕多收多錯,到時候沒有足夠好卷可換,反而叫行賄之人落空,于是便畏畏縮縮地只敢收受一樁,如此無論如何也總能尋得一卷,叫行賄之人得個進士,當是穩(wěn)妥。
可這多少年來穩(wěn)穩(wěn)妥妥地進了馮己如口袋的銀子,裴鈞上輩子可是連影子都沒瞧見過,最后還替他背了那莫須有的貪墨罪,冤得血都能吐好幾口,這輩子既是這銀子送到跟前兒了,他倒還真不如自個兒拿來玩一玩。
——不就是舞個弊,瞧馮己如那點兒出息。
裴鈞想到這里,便溫聲指使那家丁道:“去,把那箱子給我抬進來?!?p> 然后偏頭將目光落在鄧準身上,片刻后,微微一笑:“咱們,先吃飯。”
入夜后,忠義侯府外新?lián)Q的黃紙燈籠點上了瑩瑩的亮,小雪又下了一些,府里下人各做各事,靜悄悄的。
裴鈞坐在內院書房里端著茶仔細翻看近來的部院文書,罰鄧準端了個矮桌跪在地上,抄齊物論。
鄧準抄得也老實,只是抄到第三遍尾巴上時,到底有些難平起來:
“師父,沒幾月就恩科了……”
裴鈞將禮部文書看完換了京兆的賬本子,抬眉瞥了他一眼:“你覺這莊周內篇不會作考,嫌耽誤事兒了?那你抱著硯臺去砸人的時候怎不嫌耽誤事兒?受個罰你還有話講,是不是嫌五遍少了?”
說著他把手里茶盞往桌上一放,“那就抄十遍?!?p> 鄧準短眉頓蹙,趕緊低下頭去再不敢言,握著筆吭哧吭哧繼續(xù)寫起來。
裴鈞搖頭嘆息再看回手里賬冊,將滿眼的“稅”和“鹽”反復與前世記憶比對,至漏夜才回房安歇,睡下前不免還查一查門窗,摸一摸枕下,囑咐董叔補了自己那補褂上的破洞,這才思索著前情后事,洗漱了,合被躺下。
翌日一早雞剛打鳴,一沓工工整整的齊物論已擱在了花廳桌上,旁邊兒杯盤素凈,擺著董叔端上的清粥小菜。
裴鈞穿好補褂坐在桌邊兒,左右也沒見鄧準出來,便問董叔:“他人呢?還沒起?”
董叔“哎喲喲”地皺了眉頭:“起了起了!那娃娃昨兒抄到四更,覺都沒怎么睡,一早又來了個學監(jiān)的人尋他,叫他一起上學呢,就已經出去了?!?p> 裴鈞翻紙箋的手一頓,“學監(jiān)的人,尋他?什么樣的人?”
跟著董叔的六斤聽見了,忙插嘴道:“我瞧見了!那人同南山哥哥穿一樣兒的衣裳呢,青布的,長得比我瘦,也沒我高,說個話尖聲細氣兒。他從前也來過兩回,只也不知叫什么,每回站在門外,托我喊了南山哥哥就走了,想是南山哥哥的熟人吧?!?p> 可裴鈞卻從不知道鄧準有這號熟人。
他忽而發(fā)現(xiàn),前世他將半輩子心力都撲在了皇權官場社稷上,無從他顧,那十來年中好似就從未關注過他這學生平日究竟與何人相交、有何愛好,對其一舉一動也未曾留意過,有事兒只將他呼來喝去作罷,未嘗不是種做師父的失職。而這些他從未曾在意過的鄧準的瑣事,如今再叫他用十年為官后的眼力看來,又不免覺出些顯眼和怪異。
“下次再有人尋他,先來報與我知道?!迸徕x擱下手里紙箋,端起粥來囑咐董叔,“今日官中多事,我禮部、京兆都得去,許回得晚,夜飯就不必等了,你們瞧著先吃罷。”
說罷匆匆用完早膳,他起身上了備好的轎,思索著去禮部還得入皇城,不免極易被宮中姜湛得知而尋去問話,便覺禮部的事兒也不急,不如拖一拖的好,于是就叫人抬著先往京兆司去了,想趕緊去瞧瞧眼下的一樁案子。
本朝的京兆司,雖得名于前朝京兆府,卻在本朝開初就由祖皇帝爺分化了功用,失了前朝與御史臺、大理寺、刑部三司相等同的權限,不再管刑獄之事,轉而只料理京兆地界兒的治安與政務,一項項皆是切實差事。
眼下的小裴鈞掛職京兆少尹剛兩年,平日里事務多為清算囤糧、劃分地皮、把控鹽業(yè),偶或也斷一斷轄區(qū)中民怨糾紛和商戶鬧事,如此便時常與周遭頗有名望的富戶、鄉(xiāng)紳打交道,酒肉高朋認識了不老少,坊間關系也多由此結交,故無論何時看來,京兆少尹于他都是一個極為有用的位子,不僅能給他帶來油水,也能在特殊時候給他帶來市井中的消息,這在裴鈞后十年的朝政沉浮終顯得尤為緊要。
如今的元光八年,是一個很特殊的年份。恰就在頭一年的年初,西北關內的赫哲族人不再甘于連年向朝廷上貢稱臣,便舉兵反叛,大肆侵略邊關城池,妄圖以“赤木”為號,建立本族的政權。此事一起,朝野震驚、龍顏大怒,即刻派了四位將軍前往領兵平叛,可至四月時,竟隨同西北軍八名主將一起被斬殺陣前,以致大軍節(jié)節(jié)潰敗、士氣低落。
這一切是公卿顯貴與在京百官都無從料到的,一時不免人心惶惶、舉目懼然。面對赫哲族的鐵騎兇猛,甚有以太保趙啟明為首的一些臣子,已開始在早朝上諫言,請求少帝姜湛承認赤木國之實,由其劃分領土,并予以金銀之禮換取和平。
此諫不僅被姜湛怒斥懦弱無能,還被主戰(zhàn)官員引為不齒,一時朝堂上說和絕不甘心、說戰(zhàn)無人敢往,雙方粗脖子紅臉爭執(zhí)不休,卻沒有個善果。
在如此烏煙瘴氣的鼎沸喧嘩中,一個清清淡淡的聲音忽而道:
“孤愿往戰(zhàn)?!?p> 百官公卿驟然回頭,只見是晉王爺姜越從大殿金柱旁的高背椅中站了起來,靜靜負手道:“社稷尚在,姜氏子孫未絕,我朝江山還不至于拱手讓人。若此番前往,孤也戰(zhàn)死了,那你們再尋人講和不遲?!?p> 于是當年五月初九,在朝野和民間的噓聲一片中,晉王爺點兵二十萬北上克敵,起先退守周旋未有勝戰(zhàn),叫朝廷剛燃起的希望幾乎又要破滅,可時至九月時,捷報卻終于如秋后雨點般傳來京城,說晉王之軍勢如破竹,開始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這使朝臣歡呼、百姓雀躍,更讓晉王之聲望一時無兩。
可功高者必然震主。晉王風頭正盛,在緩和了赫哲族進犯的國權危機后便又化為了對姜湛皇權的新一輪威脅,叫姜湛一想到他手中的二十萬大軍便幾乎日不能食、夜不能寐。裴鈞見之擔憂,便提了一計,姜湛遂與內閣商議謀定,在大軍攻打到赫哲族地前,派去了當時還任禮部侍郎的裴鈞,言明我朝無意侵犯血洗赫哲,亦不希望后世結下仇怨,這仗可以不再打下去,可如若議和,赫哲族必須同意更為嚴苛的上貢條約,即每年奉上牛馬一萬,以及布帛金銀各二十五萬,此后永世向朝廷稱臣。
此舉不僅將晉王連連勝戰(zhàn)的功勞盡數(shù)收歸了朝廷,甚至還讓晉王勢如破竹、毫不退讓的行軍作風相比而有了盛氣凌人、不留情面的話柄,便是因此,讓朝中親晉的派系和清流合了多年宿怨,開始將裴鈞打為諂媚奸佞、無骨之臣。
可裴鈞并不在乎。為了幫姜湛坐穩(wěn)那龍椅,他星夜趕往西北,冒死入了赫哲族地,談判三個晝夜熬紅了眼睛,數(shù)次被刀兵威脅、以死相逼,終于取得了議和文書,甚至在聽聞晉王大軍更近時,還臨陣將條約中的“二十五萬”中更添一橫,提升為三十五萬,讓朝廷在往后的每一年中,都有更為豐厚財資存續(xù)國力。
晉王的兵馬許是聽聞裴鈞前來搶占功勛,便愈發(fā)疾行殺敵趕路。當大軍終于奮勇進軍來到赫哲時,已是裴鈞議和成功的第二日了,赫哲都城飄滿白旗。
當時也是寒冬臘月里,裴鈞裹著周身寒冷,帶了或然將死的心念踏入城外軍營,在營中眾將士仇恨入骨的目光中走入主帳,見到了晉王。
彼時帳中燃著極暖的爐火,晉王正坐在毛氈鋪就的行軍木榻上,臉色因負傷失血和匆忙行軍而蒼白,正在閉目養(yǎng)神。裴鈞低頭走過去,正要如常般跪下請安,可在他將跪未跪之時,晉王卻忽而睜了眼。
“……裴大人。”晉王看著他,輕輕開合了薄唇,“免禮。”然后就那樣蒼白而無言地坐在周身雪白的毛氈中,又靜靜地再看了他一會兒,倏地竟勾起唇角笑:“嗯,裴大人別來無恙?!?p> 裴鈞便也笑著抱拳作揖:“皆是托晉王爺洪福,臣萬死無以為報?!?p> 晉王聽言,搖著頭笑了笑,忽而抬手握住了腰間的刀。
裴鈞一凜,下刻卻見晉王只是慢慢將那刀給解下,放去了一旁,閑閑問他一句:“京中司部可還好?”
裴鈞答:“回王爺話,沒什么不好的?!?p> 晉王于是點頭,雙目再度坦然望向裴鈞:“裴大人此來,是要向孤拿個東西吧?”
裴鈞道:“王爺明鑒。臣此來,是為代皇上取回三軍虎符,替晉王爺分憂。”
“分憂……”晉王輕笑著慢慢抬手支了額,另手從懷中將三枚虎符拿了出來,留于指尖摩挲一時,便毫無掛念般往前一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