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未散盡，青灰色的城墻在曦光中若隱若現(xiàn)，青苔斑駁的石磚上凝著露水，像是這座千年古城無聲的淚痕。蕭月站在城門外，望著城頭飄揚(yáng)的玄色旌旗，旗上繡著的“秦”字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今日是五教八宗十年一度的收徒大典，城門口早已排起長隊(duì)，挑著貨擔(dān)的商販、牽著孩童的婦人、背著竹簍的樵夫擠作一團(tuán)，卻都比不過那些身著錦衣的少年們神色矜傲——他們腰間掛著玉牌，手中攥著家族賜下的引薦信，仿佛踏入城門便已是半個仙人。

　　蕭月低頭看了看自己洗得發(fā)白的粗麻短衫，袖口磨出的線頭在風(fēng)中輕顫。他沒有玉牌，沒有引薦信，甚至連一塊銅板都掏不出。但他還是來了，帶著老村長連夜烙的三張黍餅，踩著露水走了二十里山路。

　　“讓開！沒長眼的東西！”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呵斥，蕭月踉蹌著被推搡到路邊。一駕鎏金馬車疾馳而過，車簾翻飛間露出個錦衣少年的側(cè)臉，那人正把玩著一枚熒光流轉(zhuǎn)的玉簡，嘴角噙著譏誚的笑。車輪碾過水洼，泥漿濺在蕭月膝頭，冰涼黏膩如附骨之疽。

　　青城中央的玄武廣場上，九根蟠龍石柱擎天而立，柱身纏繞的蛟龍鱗片分明，龍目嵌著的夜明珠即便在白晝也泛著幽光。五教八宗的旗幡分列八方，金線繡的云紋在陽光下灼灼生輝。蕭月攥著竹制的號牌，指節(jié)發(fā)白。牌上墨跡寫著“壬戌七十三”，這是今晨第三批測試者。

　　“壬戌七十一，金靈根三成，入裂金教外門！”

　　隨著執(zhí)事弟子一聲高喝，人群爆發(fā)出歡呼。身著赭色短打的少年昂首踏上石階，裂金教的修士屈指一彈，少年額間頓時浮現(xiàn)一道金紋，圍觀者中響起一片倒抽冷氣聲——那是《庚金訣》的入門印記，據(jù)說被烙上此印者，揮拳可裂青石。蕭月的喉結(jié)動了動。他能清晰看到那少年指節(jié)泛起的金屬光澤，像是有人把刀鋒熔進(jìn)了他的血脈。

　　三年前，他在山中撿柴時見過裂金教弟子斬殺妖獸，那人徒手撕開黑熊胸膛的模樣，至今仍在噩夢中反復(fù)閃現(xiàn)。

　　“壬戌七十二，水土雙靈根，入凈土教外門！”

　　這次是個圓臉少女，她腳下的青磚突然隆起，化作蓮花石臺將她托起。凈土教的灰袍老者微微頷首，少女周身立刻罩上一層土黃色光暈，仿佛披上了無形的甲胄。蕭月感覺后背滲出了冷汗。他的號牌在掌心勒出紅痕，像一道猙獰的傷口。

　　“壬戌七十三！”

　　裂金教的測試臺以玄鐵鑄就，臺上立著一尊饕餮銅鼎，鼎中插著九柄形制各異的兵刃。負(fù)責(zé)測試的中年修士生著鷹鉤鼻，眼角一道刀疤斜入鬢發(fā)，讓他整張臉顯出陰鷙的弧度?！笆稚爝M(jìn)鼎里?！毙奘垦燮ざ疾惶В讣馇昧饲枚ρ?。蕭月遲疑了一瞬。鼎中兵刃突然震顫起來，最外側(cè)的匕首“鏘”地彈出，在他手背劃開一道血口。鮮血滴入鼎中的剎那，九柄兵刃同時發(fā)出嗡鳴，暗紅色的血霧蒸騰而起，在空中凝結(jié)成兩股糾纏的氣旋。一股熾烈如熔巖，一股陰寒似玄冰。修士的眉頭擰成了疙瘩：“陰陽各半？”他突然嗤笑一聲，袖中飛出一道金符。符紙觸到血霧的瞬間，兩股氣旋如遭雷擊，竟在半空炸成漫天血雨。有幾滴濺在蕭月臉上，燙得他一個激靈。

　　“廢物體質(zhì)?！毙奘刻衷诿麅陨洗蛄藗€朱砂叉，“下一個?！睆V場突然安靜下來。

　　蕭月僵在原地。他能感覺到無數(shù)道目光刺在后背上，有憐憫，有譏諷，更多的是如釋重負(fù)——畢竟少了個競爭者。鼎中的匕首仍在滴血，那血珠落地的聲音清晰可聞，像極了村長家漏雨的瓦檐。

　　素香宗的測試臺設(shè)在西側(cè)梧桐樹下。八名白衣少女手持玉簫分立八方，中央的琉璃香爐吞吐著青煙，將這一隅天地籠得如夢似幻。蕭月本不該往這里走，可當(dāng)他渾渾噩噩穿過人群時，一縷冷香忽然纏住了他的衣袖?！肮恿舨??！遍_口的少女約莫二八年華，眉心一點(diǎn)朱砂痣紅得驚心。她廣袖輕揚(yáng)，香爐中飄出一縷青煙，在蕭月腕間繞成個環(huán)。煙環(huán)忽明忽暗，最終碎成星點(diǎn)?！傲謳熃悖撵`脈…”旁邊抱琴的少女欲言又止。被稱作林師姐的女子輕嘆一聲，從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擦擦血吧?！币娛捲虏粍樱餍詧?zhí)起他的手，帕角繡著的銀蝶沾了血，振翅欲飛。蕭月觸電般縮回手。素帕飄落在地，被匆匆走過的千劍宗弟子踩進(jìn)泥里。

　　那人背著重劍，劍鞘上七顆明珠灼得人眼花，經(jīng)過蕭月身邊時嗤笑道：“素香宗如今什么破爛都撿？”林師姐臉色一白，卻見蕭月已彎腰拾起帕子。少年將沾了泥的繡帕仔細(xì)疊好，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我這樣的……也算不上破爛?！?p>　　他說這話時，目光落在千劍宗弟子的重劍上。劍穗懸著的玉牌刻著“慕容”二字——青城三大修真世家之一，據(jù)說祖上出過渡劫期的大能。

　　暮色四合時，玄武廣場燃起百余盞鮫燈。五毒宗的旗幡下爬滿毒蟲，合歡宗的紗帳里飄出靡音，最東側(cè)的風(fēng)雷宗正在演示引雷術(shù)，霹靂炸響間，幾個膽小的孩童哇哇大哭。蕭月蜷在城墻根下啃黍餅。老村長烙的餅摻了榆錢，此刻嚼在嘴里泛著苦味。他摸出懷里的玉佩，這是父母留下的唯一物件。玉質(zhì)渾濁，邊緣缺損，唯獨(dú)正中一點(diǎn)星芒般的瑩白，在夜色中忽明忽暗。

　　“這不是蕭家那廢物嗎？”陰影里突然傳來嗤笑。三個錦袍少年晃了出來，為首的捏著枚火符，躍動的火光照出他衣襟上的炎火教紋章。蕭月認(rèn)得他——青城米鋪的少東家，上月剛用三車靈谷換了炎火教的推薦名額。

　　“聽說你今日測了七次？”少年一腳踢飛蕭月手中的黍餅，金線繡的云紋靴踩上他膝蓋，“裂金教不要，水云教不要，連專收破爛的素香宗都……”蕭月突然抓住他的腳踝。

　　這個動作讓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他自己。米鋪少爺?shù)难サ走€沾著黍餅碎屑，蕭月能感覺到掌心傳來的溫?zé)幔鞘茄谆鸾袒A(chǔ)功法《離火訣》特有的波動?！八墒?！你這賤民！”另外兩人撲上來時，蕭月已經(jīng)滾到三步開外。城墻根積著前日的雨水，他后背全濕了，卻死死攥著那半塊黍餅。火符擦著耳畔飛過，點(diǎn)燃了一堆枯草。

　　米鋪少爺突然詭笑：“你們說，廢物的血能不能畫出爆破符？”蕭月瞳孔驟縮。他見過炎火教的爆破符——去年貨郎老王被流火波及，左腿炸得只剩白骨。正要翻身躲避，一聲清叱破空而來。

　　“慕容家的走狗只會欺凌凡人么？”

　　林師姐執(zhí)簫而立，身后跟著兩名素香宗弟子。米鋪少爺臉色驟變，炎火教的紋章在夜色中格外刺目：“素香宗要管閑事？”

　　“青城禁制私斗?！绷智逖┖嵐茌p轉(zhuǎn)，一道音波震熄了火堆，“更何況……”她目光掃過蕭月滲血的膝蓋，“這位公子今日受過我宗問心香，算半個素香宗記名弟子。

　　”蕭月猛地抬頭。女子逆光而立，鮫燈的光暈給她鬢角鍍了層金邊，恍若神女垂憐。五、星墜三更梆子響時，蕭月回到了城外山道。懷中的素帕透著冷香，他摩挲著帕角的銀蝶，忽然想起林清雪臨別時的話。

　　“三百年前，太陰殿有位棄徒自創(chuàng)《星蝕訣》，以廢靈根之軀斬殺了三位元嬰長老。”她說這話時，指尖在青磚上劃過，磚面頓時浮現(xiàn)星圖，“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贝丝绦呛拥痛?，蕭月仰頭望著天幕。北斗勺柄正指向蒼茫山深處，那里終年云霧繚繞，樵夫們都說山中有吃人的精怪。他握緊玉佩，那點(diǎn)星芒突然灼燙起來。“?！庇衽搴翢o征兆地裂開一道細(xì)紋。蕭月還未來得及驚愕，北斗七星中的天權(quán)星驟然大亮，一縷銀輝如垂天之練，直直沒入他眉心。山風(fēng)呼嘯而過，帶著遠(yuǎn)山的松濤與近處的夜梟哀鳴。蕭月怔怔望著掌心，那里不知何時多了一枚星紋，光華流轉(zhuǎn)間，他聽見虛空中有個蒼老的聲音在嘆息：“三百年了……終于等到星主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