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屋子里點起油燈,映照著坑坑洼洼的墻一片昏黃。
秦老爹坐在桌旁埋頭細心的縫制著給秦樂準備的衣襪。
他早年喪妻,照顧兩個孩子,自己一個人便是又當?shù)鶃碛之斈?,他沒有多大本事僅能維持生活,就連針線活也是他親手制的。
燈芯被夏夜的微風吹得晃來晃去,實在晃眼,躺在床上的秦言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多時,終于雙臂撐坐起來。
看著油燈下揉著眼還不停手上針線活對老爹,疼惜道:“阿爹把活給我做吧,明兒小樂就走了,我這做哥哥的還什么都不能替她分擔?!?p> 秦老爹咧嘴笑道:“別介,我來。你還是早點睡,你這腿腳也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好?!?p> 說著將針線籃子護起來,生怕秦言搶了他的。
秦言瞧他這幅樣子,笑了,末了又想到明兒秦樂就要離開,長嘆口氣,“我實在睡不著了,一閉上眼腦子里全是小時候小樂妹妹跟在我身后要糖吃的場景,唉,怎么就剛好摔了腿,阿爹你說要是我去的話那該多好??!”
秦老爹粗糙的手指捻起細針,嘲笑道:“瞧你午時和小樂說的那樣輕松,還以為你一點不擔心嘞,現(xiàn)在又覺得不妥了?”
秦言點點頭,望著窗外星夜目光漸漸悠遠,他道:“擔心肯定是擔心的,畢竟軍營多苦啊。聽說除了睡覺的那點時間,士兵每個時辰都要堅持操練,屈穎又在西北邊哪里黃土漫漫,又值夏日,想著小樂擱那烈日下暴曬,還要不停練武操練兵器的。妹妹她性格雖和男子差不多,可到底是個女子,我能不擔心嘛?唉~”
說罷,又是長嘆一聲,吐出一夜的無奈。
秦老爹抹了抹眼角的老淚阻道:“你莫要再說了?!?p> 他養(yǎng)了秦樂十四年,從她還是半腳矮的小女娃拉扯到現(xiàn)在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想著如今自己的貼心小棉襖要去那等難地受苦了,可不是老淚縱橫。
抹了把淚,又開始埋頭苦干,他現(xiàn)在能做的也就是多替乖女兒準備衣物,畢竟進了軍營很多東西都是沒有的。
可縫著縫著又開始落淚,秦言見了,拭淚不成,只好在一旁默默安慰。
門外正要敲門的某人,頓了下來。
聽著屋子里老爹無聲的啜泣,她的眼眶也紅了起來,不想被人瞧見便輕手輕腳的回了自己的屋子。
是夜,秦家三人,鄒家四人皆是難眠。
不到卯時,天仍黑乎乎的一片,窗外的蟲鳴聲更為這夜添了幾分靜謐的味道。
秦樂從床上翻起,燃起油燈。
擱黃銅鏡前將原本細彎的秀眉描粗了些,又打開粉盒,拿起黃粉敷面,簡單的將青絲挽成一個小髻。
待她穿上一身男裝短打,清秀靈氣的小姑娘赫然變成了個小麥膚的小伙子。
她背上早已準備好的包袱,悄悄溜進秦老爹和秦言的屋子。
將桌上疊的整整齊齊的的衣物小心塞進包袱里。
又拿出一封信用銀子壓著,那是她昨夜想了半天才寫出來的。
于黑夜中望了二人一眼,旋即頭也不回的離開。
鄒家院子里,正睡得迷迷糊糊的鄒得山聽見有人拍他窗戶,頓時赫然驚醒,想起昨晚某人的交代,他問:“可是小樂妹妹?”
“是我,山哥你快點起來,快到卯時了?!?p> “誒!”鄒得山應了一聲,利落起身。
須臾,就見一個魁梧大漢背著兩個包袱從門口走了出來。
朝秦樂站的地方跑了過來,撓著后腦勺歉疚道:“小樂妹妹真是對不住,昨晚說好了的,我居然睡過頭了,你可別生我氣啊嘿嘿?!?p> 秦樂道:“不會的,也不差這點時間,行了走吧?!?p> 本來他們是可以多睡會兒再走的,只是秦樂怕出岔子,又覺離別太過哭哭啼啼讓人頭疼,所以昨夜才同鄒得山說他們提前一些離開,她又怎會怪鄒得山呢。
“咦,你怎么背著兩個包袱?”秦樂不解問道。
鄒得山拍了拍右肩的包袱,道:“這是阿娘和得姜給你準備的,里面有衣物還有吃食,還有些藥品,不過你身子單薄,這一路我?guī)湍隳弥秃谩!?p> “多謝了?!鼻貥沸闹惺指袆印?p> 鄒姨和得姜待她宛如親人一般,想到昨日整蠱鄒姨,頓時心中有些難受,也罷,等她從軍營回來了再好好孝敬她。
思及此,她拉著鄒得山離去,兩人披星戴月直奔萊陽城官衙。
進了城,到了官衙空地前,夏日天亮的早,眼瞅著人已聚集很多,秦樂便和鄒得山站在了末尾。
站在石階上的萊陽城官吏拿著軍籍冊點數(shù),等人齊了,都應了一遍,這才將冊子遞交給了一旁站著的長官,此官吏點頭哈腰道:“共兩百二十七人都到了,薛大人您可要再過目一下?”
站得十分端正的男人不動神色的點了點頭,“不用?!彼烨辶饲迳ぷ樱暼绾殓姲銓κA下聚集的人道:“你們給老子安靜一點,聽老子說,老子叫薛年易是此次護衛(wèi)新兵的長官,上頭下了令,必須在一個月內趕到屈穎,待會兒都跟上不許拖沓,否則我手上的鞭子可不會饒人!”
“一個月!”大伙嘈雜起來,畢竟步行去往屈穎衛(wèi)至少是要一個半月才能達到的,一個月,豈不是他們連睡覺的時辰都沒有?
那長官濃眉一橫,將長鞭揮空只聽“咻”的一聲,怒道:“怎么,誰有問題?”
他一雙目露兇光的虎眼掃過下方,誰還敢竊竊私語。
畢竟人都是識時務的。
秦樂一雙眼都看直了,薛年易站在石階上輕輕揮了揮鞭就嚇得眾人戰(zhàn)栗不止,這氣度真是不一般。
半個月后,這一路從南地征收的新兵漸漸匯總到了一起,統(tǒng)共兩千多個人,依舊是薛年易帶著一眾老兵護衛(wèi)。
而今兩千多個人正聚集在清河的玉丘坡之上,時值七月酷夏,烈陽當空。
薛年易好不容易發(fā)了指令允許隊伍歇息片刻,眾人皆是話都不肯再多說一句,懶洋洋的倒在地上,躺的四仰八叉的。
薛年易見了,笑罵道:“老子行軍打仗三五日都不曾歇一歇,也沒叫個累字,瞅瞅你們,這窩囊樣子,真是沒用!”
他如是一說,也沒人張理他,悻悻地找了個石墩坐下。
這伙人現(xiàn)在不明白,等到了屈穎衛(wèi)就懂了,當兵的苦他們這些新人還有得捱呢!
隊伍中間一個小麥膚色,模樣好看的小哥坐得倒是端正,與他人赫然不同,十分醒目。
他正抬手擦汗間,一個水囊朝他遞來。
曬得滿臉黢黑,頭上掛著大顆大顆的汗珠的鄒得山勸道:“小言,喝點水吧,你這一上午都沒喝過一口。”
“好”
原來這模樣好看的小哥竟是女扮男裝的秦樂,這半個多月的路程,已將她一身雪白肌膚曬得如同小麥,倒是省了敷黃粉。
秦樂利落接過,只聽咕嘟咕嘟幾聲,水囊里的水已經(jīng)去了大半。
用袖子擦了擦嘴,她將水囊遞回去,笑得尷尬:“不好意思,我太渴了,都沒給你剩多少?!?p> 從卯時起,如今已快至午時,秦樂沒喝過一口水,自然是渴的難受了。
鄒得山搖頭道:“我這一路都有喝,倒是你為了不上茅房,硬是滴水不沾,倒是苦了你?!?p> 隊伍為了能夠在一個月內到達屈穎走得都是坎坷的山路高坡,自然也就沒有什么遮擋的茅房。
要想如廁都是幾個人一堆找個隱蔽處解決的,秦樂是女子,自然不能,所以她也只能憋著不喝水,想著到了晚上歇息的時候再悄悄解決。
歇息了約摸一刻鐘,就聽“咻”地一聲,眾人早已習慣,這是薛年易手上長鞭揮空的聲音。
果然,下一瞬就聽薛年易的大嗓門,“行了,收整收整該上路了,一個個就跟沒骨頭似的,還要死不活的賴在地上,再這么窩囊,我手上的鞭子教會你們做人!”
薛年易兇橫,被他手中的鞭子一招待,命都是要去掉半條的,也不是沒人體會過,之前有人傲氣,試過一回愣是被薛年易的鞭子伺候得服服帖帖,之后便消了氣性,安生起來。
眾人聽了哪敢耽擱,挺了臀就站直起身,規(guī)規(guī)整整的,就怕被薛年易盯上。
彼時,隊伍后頭傳來一聲哎呦叫喚,薛年易執(zhí)著長鞭怒氣沖沖就朝聲源處走去。
倒地哀呼的男子模樣大概三十來歲,身量不高,面色蒼白,像是得了什么病一般。
這一路上道路艱險,少不得折了些新人,薛年易雖然兇橫,倒也勉強算是個善人,見這男人如此痛苦,本來要揮下的鞭子收了回來,腳尖踢了踢他綿軟的身子道,“你怎么回事?”
“不知怎得,胸悶得慌,頭也疼的得厲害,肚子也不舒服起來,怕是要死了罷,哎喲哎喲!”
說罷,倒吸一口冷氣,又接著叫喚。
薛年易擼起袖子就摸了他大汗淋漓的額頭,只見他舌苔泛白,知他只是中了暑熱,笑著踢他一腳:“呸,我當是怎么了,不就是中暑了么,還擱著兒嗷嗚嗷嗚的叫喚,行了準你在這里休息一會兒?!?p> 眾人聽他這么一說,頓時都要笑開了花,他們是不是可以繼續(xù)休息了?
薛年易已成了軍隊里的老油條,自然懂得這群新人的心思,一臉兇橫的轉過頭來,看著目露希冀的大家伙,罵罵咧咧道:“甭想了,你們給老子繼續(xù)趕路!”
眾人又是長嘆一口氣,只道這日子不是人過的。
“不過留這崽子一個人也不穩(wěn)妥,總得要人看顧著,可護衛(wèi)的士兵是要跟著大隊伍的。”
薛年易這么一說,眾人又燃起了心中希望火苗。
“我愿意留下來守著他!”
“我我我!”
“我和這個人關系好,我留吧,薛大人!”
“呸,你連人叫什么都不知道?!?p> “我知道,我熟,他叫劉旦!”
大家伙爭先恐后的舉起手道,畢竟留下來守著這個病雞,他們也可以好好歇一歇。
躺在地上的劉旦,止了哀呼,道,“大人,我和秦言的關系不錯,讓他留下來守著我行嗎?”
一雙不大的小眼睛可憐兮兮望了過來,薛年易驚得渾身一顫,“得得得,隨你?!?p> 又指著鞭頭沖隊伍道:“秦言出列!”
鄒得山笑著擠了擠秦樂:“快去吧,阿言!這可是個美差?!?p> 秦樂有些發(fā)懵,好事突然就降臨在了自個兒身上?她哪里和這個劉旦熟了?不過還是乖乖的站了出來。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秦樂怕是被眾人凌遲幾千遍了。
隊伍里又有個年輕男子舉手朗聲道:“大人,我也留下來吧,這路我熟!”
薛年易抬眼瞧他,一路風塵仆仆也掩不住男子的俊美瀟灑。
那一張臉凡是見過的人都不該忘,所以他一眼就認出來此人是上官鴻,打京城來的官家子弟,上頭吩咐過要好好照看。
也罷,不如就做個順水人情,揮了揮手道:“行吧,那你就一起留下吧。”
男子笑道:“是”
其他人看的艷羨不止,心中又氣又妒,無奈沒有那年輕男子有錢有勢,只好埋頭認命。
兩千多人的隊伍又繼續(xù)趕路。
隊伍剛走沒多久,躺在地上疼得起不來的劉旦撐著站了起來。
劉旦滿頭大汗,嘴唇發(fā)白道:“秦言小哥,我肚子不舒服想去解手可以嗎?”
秦樂看他模樣艱難,堅持說話的樣子,點頭道:“當然可以,只是你這個樣子說話都艱難,需要人陪嗎?”
劉旦假意問道:“那秦小哥和我一起去吧,只是我是上大,怕熏著你了?!?p> 誰不知道秦言不習慣和別人一起上茅房,這也正是劉旦要薛年易留下秦言的原因。
秦樂轉過臉,目光帶著哀求,看向上官鴻,輕聲說道:“要不你……”
“不可能!”沒等秦樂說完之后,上官鴻舉手打斷:“你做夢,小爺我生性高潔才不會守著別人拉屎放屁,要去你去,不然誰都別去!”
他這幅傲嬌樣子看得秦樂氣打一處來,不是這家伙自動請纓留下來么?
現(xiàn)在卻是什么都不做,真是可恨!
不過她就是再生氣,也不能強逼著人去。
一旁劉旦捂著肚子,額冒冷汗,催促道:“我快憋不住了,秦小哥?!?p> 他這幅咬牙強憋的樣子惹得上官鴻捧腹大笑不止,秦樂眉頭一皺:“行了,你去吧,別太遠,小心些。”
劉旦連聲道“是”
說罷,捂著肚子跑到了十丈外的那堆草叢里,利落的卸下褲帶,蹲下解決。
秦樂便在原地靜靜等候。
上官鴻沖她笑了笑,道:“秦小弟就在這里好好等著吧,小爺我恕不奉陪了?!?p> 說罷,叼了根草銜再嘴里,朝薛年易坐過的大石墩上走過去,悠哉悠哉的躺下。
他翹起二郎腿,支著頭,斜睨了一眼站得端正的秦樂,笑問道:“秦小弟要不要上來一起躺躺?這大人的位置可是舒服得很啊?!?p> 秦樂一臉無語,這家伙還真當留下來休息了?
上官鴻見她不搭理自己,也不再多問。
過了小半個時辰,劉旦還沒回來。秦樂覺得有些奇怪,喊了幾聲也沒人應她。
可她轉過頭一瞧,劉旦確實還好端端的蹲在草叢里啊。
人在可是不搭理她,該不會是疼暈了?那她要不要去看看到底什么情況?
躺在石墩上的上官鴻已經(jīng)睡醒一覺,揉了揉惺忪睡眼,看著滿面愁容的秦樂,他道:“別想了,人早就跑了?!?p> “什么?”
上官鴻撇了撇嘴,捻起一塊石子打過去,他是有功夫傍身的,石頭運著力,飛出十丈之遠,將劉旦故意留下來做障眼法的衣物打落。
秦樂這才反應過來,蹲在草叢里的那是劉旦,只是他的衣衫罷了,“他真跑了!”
“對啊,跑了。我早就看出來了,秦小弟不會真的傻到?jīng)]看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