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藤帶著我一步步走出山林,日影漸漸明晰起來。我腳下被藤蔓絆住踉蹌幾步。抬頭便見熵溟持劍逆光而來,四面古藤掀地而起,向他襲去,而熵溟周身浴火,目光堅定,手起劍落,挾制著我的古藤便已糜為煙塵,我看著煙塵在我光影下飄散開,想原來所謂煙消云散,竟這般如夢似幻。
我是鬼靈,于忘川河畔,彼岸花間醒來,冥王說,我喚夜輕塵。
我于忘川河畔,植花百年,見慣了死別苦,見慣了生離愁。
見慣了悠悠浮世,興敗歡悲。
見慣了惡人被狗咬。
見慣了好人受人欺。
見慣了望鄉(xiāng)臺上暗垂淚。
見慣了三生石前離魂怨。
世間罪惡,欺瞞,利誘,我一一見過,聽過,辯過。
豈是一介偷竊他人記憶之宵小可任意騙過之鬼。
可我假作受了騙,上了當,我在等。
等熵溟來找我,而我知曉,他必定找得到我。
不待熵溟開口,我便先聲奪人道:“我沒有受傷!”
再堵住他的話頭道:“我不怪你放開我的手?!?p> 熵溟說:“我一直在找你?!?p> 我點頭。
他向我伸出手,擁著我。而我能聽見他的心跳。
我想告訴他,夜輕塵原是從不思慮將來的鬼靈,只因他,便生出許多貪念,貪圖被他牽著手,貪圖被他擁入懷,貪圖他或許溫熱的氣息,貪圖他給與的溫暖與心跳。貪圖與他天長地久。
可是熵溟,我是鬼靈,生于忘川河畔彼岸花間的鬼靈。孟婆說,浮世眾生,每一個都欠著債,而是債,總歸有償還的一日,不是我的,即便握在手中,早晚便將付出代價。故而縱然永遠無法感受你或許溫熱的氣息,掌心的溫度,我卻依然無法奪他人的肉身為自己所用,我不要偷來的、搶來的、騙來的、哄來的,變成我的?;蛟S某一日,不等你舍我而去,我便要將你拋下。而在此之前,每一刻,我都不想放開你的手。
熵溟說:“魔尊是世間最為強大的心魔,阿塵,你能從他的幻境中逃脫,不知究竟是幸運還是你其實比他更為強大?!?p> 我說:“只因他幻作你的模樣。你長得這樣俊美,實在教我無法害怕的?!?p> 熵溟笑起來,道:“所謂色膽包天,便是你這幅模樣。”
我笑望著他,內心一片安然。
熵溟不知,我的欲是得一副肉身與他長相廝守。而我不知,熵溟曾回去,找過魔尊凌安。
我與熵溟踏上飛橋,驚飛了棲鳥。一道飛虹掛在遠處的長天之下,虹下飛鳥蹁躚,似蜂取蜜,似蛾撲火,將那道飛虹沖得七零八落。而我們踏上飛橋盡頭的斷崖,卻發(fā)現,前方便是暗夜幽林,一如來時之路。
我問熵溟:“魔界亦有輪回么?”
熵溟道:“沒有,浮世唯有人間有輪回。仙魔妖神若是錯了,便沒有機會改過,而凡人輪回時,將前塵忘卻,亦有機會償還前世欠下的債,如此,便可改寫下一世的結局?!?p> “世間回頭最難,更無從后悔,可凡人命格卻受天定,你這般說來我卻不知,凡人究竟是幸還是不幸的?!?p> 熵溟道:“世間癡人何其多,若當真想要回頭,無論如何艱難,都會有機會,若當真后悔,無論付出什么,必定仍要償還。說到底,究竟這命格由天定還是人定,皆在心中一念之間?!?p> 我問他:“你可有悔過什么?”
他答:“嗯,從前追悔莫及,而今才發(fā)覺冥冥之中因果已定,現下這般,便很好?!?p> 我問熵溟:“你可曾喜歡過那位美人?”
熵溟忽然頓住腳步。笑起來,道:“阿塵,他們全教你做出的這幅呆傻模樣給騙了。”
我點頭道:“??!原來當真喜歡過,嗯!那美人姿容傾城,的確教鬼心動的!”
熵溟拉過我的手,才要開口爭辯,我便學他那副似笑非笑模樣,道:“我自然是癡傻的,不似那美人,看起來便極其機智聰敏,只可惜,殿下這些年長了年歲,眼力便不如從前,只我這般癡傻的,也將你騙了,可如何是好?”
熵溟笑著將我扯入他的懷中,一片青葉落下來,他唇瓣的柔軟覆著我的唇。吃吃笑道:“既被你騙了,你便要騙到底?!?p> 有輕咳出聲,我抬眼望去,便見方才那美人,正倚著離我們不遠的一顆古松上,手中拈著酒壇子。笑得極是曖昧。
那美人嬌嗔道:“你有功夫與心上人親親我我,卻沒空捻個小訣告知我已找著了,當真是見色便忘友么?”
熵溟賠禮笑道:“請仙子見諒一二罷!”
那美人嬌笑一聲,朝我走了過來,道:“我與熵溟乃是多年的故交好友。方才他發(fā)覺你不見了,不知何其驚惶呢。這許多年,他這般模樣,我只見過一二次。幸而他將你找著了,不然只怕,今日這魔界,便要不得安寧了!”
熵溟將她手中的酒壇奪了下來,道:“此間乃是魔界,憑你修為高深,若是醉了,只怕同樣落不得安寧。”
玉瑤仙子聞言,呲笑一聲,道:“呵!不得安寧,如今,我哪里有什么安寧。你可知你手中這小小的酒壇,是人間藏了多少年的女兒紅?!?p> 熵溟將那壇酒倒空了,道:“我只知如若你一直沉湎于過去,便永遠也無法得到你想要的?!?p> 熵溟牽著我轉身,卻聽她在身后,忽然大笑了起來,笑聲驚了飛鳥。她說:“我寧愿永遠醉在舊夢中,可他為何偏偏要將我叫醒。你告訴我,執(zhí)著不肯放手的,究竟是我還是他?!?p> 熵溟沒有回頭,帶著我向前而去,那美人在身后低聲呢喃道:“熵溟,你二哥,還活著?!?p> 熵溟沒有停下腳步。卻聽那美人道:“人間梅邱山,留有你二哥仙體的氣息。”
熵溟終于側首,道:“先出去?!?p> 人間梅邱山,乃是一座孤山,四面皆煙瘴彌漫,其間毒蟲野獸數不勝數,山體終年被大霧遮蔽,凡人不得見,更無法靠近。
那美人引著我們進了一處李花遍開的山林,輕輕柔柔的清風吹來,夾著破碎花瓣,如雪般飛散開。我們一同向山坡高處走去,見一間茅舍隱于青山疊嶂之下,花林的深處。
我們站在茅舍前,滿山花開如雪,天地仿若銀裝素裹。美人遙望遠處霧靄茫茫之處,道:“此處是南海水君落清化身凡人所居之地,也是他告訴我,梅邱山上,他曾探出熵黎的仙體的氣息。熵溟,他活著,仍活在這世間?!?p> 熵溟皺著眉,沉聲道:“八百年前,熵黎在我眼前墜入業(yè)火之中,煙消云散。阿瑤,你究竟為何不能放過自己也放過他?”
“我并沒有欺騙你。梅邱山上,曾有引魂珠聚集魂力留下的痕跡,我曾親往梅邱山,我能感覺到,那便是他,我不會認錯,必定是他。”
“引魂珠?你的意思,是有人借引魂珠聚齊魔力,妄圖復活熵黎?”
美人笑了笑,道:“我不知道??墒庆劁?,你知曉引魂珠究竟有怎樣神奇的力量。從前你曾為我做過且成功的事情,如今,有人也想在熵黎的身上故技重施。從前我恨你將我救活,如今,我卻要深謝你。謝你想到那種方法將我救活,讓我有機會等到如今,更謝你為熵黎,試出了一條行之有效的活命之路?!?p> 熵溟看著她,面色變化紛繁,顯得既驚訝又張皇,他看著她的有些癲狂的神情,仿佛十分失望,道:“你可知自己究竟在說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熵黎活著。你也曾失去過,當知曉我此刻這般失而復得的心境。熵溟,我要你幫我,熵黎就在魔界,我要救他出來?!彼龅孛嫔晦D,目光堅定的直視著熵溟。
那目光似一種無形的壓迫。那美人的目光如此咄咄逼人,我卻知曉,他并非是因這目光突然失措,他的雙眸望進虛空中,緊緊攥著我的手,我能感受他在顫抖,仿佛掉入一口深井,倉惶奔逃,卻無處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