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塔
卻說小青聽得秀琴丫環(huán)報告,心里十分慌急,飛也似的出了廚房。低頭一想:“且待我先到廳堂,看是怎樣一個僧人?!弊呓灵T背后,往外一張,果然有個和尚坐在中央,身上披著錦繡袈裟,好生軒昂氣概。認(rèn)得是金山法海妖僧,暗叫不好,急轉(zhuǎn)身奔上樓頭,到房中一看,實是悲慘!但見娘娘頭上合著一個金缽孟,就曉得是法海的法寶,無可解救,走上前來,把娘娘抱住,問娘娘為何這般光景。娘娘道:“如今說也沒用了!”小青又問頭上的東西,怎樣進(jìn)來的。娘娘仍不說明。小青何等靈敏,便道:“我明白了,又是這個沒良心的許仙下這毒手了!”娘娘道:“不干官人之事。都是我命該如此。”小青道:“娘娘說那里話來!總是這冤家害的呢!”說到這里,淚如雨下。又道:“我前番勸過你的,早早回轉(zhuǎn)仙山,重行修煉,你偏偏不聽良言,叫我暫時忍耐,報答他救命大恩。到了如今,無端枉送性命。我恨只恨許仙這無情漢子,全然不顧妻房,幾次三番施行毒計,害得娘娘這般模樣,可稱為人面獸心了!”許仙忙叫“青姐”道:“我原不肯拿進(jìn)房來,這個缽兒自己飛進(jìn)來的呢!”小青道:“我且問你:娘娘怎樣待你的?”許仙道:“娘子實在好的,待我再也沒得說了?!毙∏嗟溃骸凹热绱?,你的天理良心何在,下得這般毒手!”許仙嘆道:“我今遍體生牙,也是辯不清的了?!毙∏鄳嵟褬O變了顏面,指著許仙罵道:“我越想越恨,你這無情無義的禽獸,怎生饒得你過!我今容你不得了。吃你下去,才出我心頭之氣?!闭f畢,把身子打了一個滾。只聽得一聲響亮,滿眼青光,俏佳人變了一條很大的青蛇。張開大口,對定許仙射將過來,要想吞他下去。
許仙雖吃過仙草,沒有嚇?biāo)?,卻也嚇得魂不附體。急忙躲在娘娘背后,叫一聲:“娘子,快救我一救呀!”娘娘安慰道:“放膽大,不妨事的?!弊炖镎f,見他射將過來,用手在小青頭上一拍,并說道:“青青休得如此!他雖沒有良心,總是我的丈夫,從前救過我性命的。此番禍?zhǔn)?,實由金山水漫而起,怎么你自己不想?你與我都是蛇變?nèi)诵?,終歸畜類,理當(dāng)安分循良,切勿逞兇發(fā)狂,及早回山為是。況且你不在劫數(shù)之內(nèi),只要靜心修養(yǎng),當(dāng)可保得長生。倘然你忘卻本來,難免也像我娘娘一樣。我勸你快快逃避他方,不可留戀紅塵,枉遭災(zāi)禍??蓵缘梦翌^上體孟,漸漸要壓下來,實是難當(dāng)呢!”小青聽了這話,把頭點了一點,身體一滾,徑向樓梯滾將下去。娘娘知道他要和法海斗法,連忙一把扯住尾巴,復(fù)道:“小青,小
青,你要下去與法海斗法么?想我修煉已及千年,受過神仙道術(shù),尚難脫他的手,少停便要?dú)w天。你比我功行更淺,怎能與佛法相爭?好似飛蛾投火,枉自燒身。還是到他方隱跡修仙,將來自有成功的希望??烊チT!”用手一推,小青雖變了蛇形,不能開口講話,趁勢向窗外一鉆?;剞D(zhuǎn)頭來看看娘娘,似乎有戀戀不舍的形景。娘娘更是心酸,又叫聲:“小青,你也不要記掛我了,快些去罷!”道言不已,呼的一陣風(fēng),小青早已不見。你道他到那里去的?他到北玄山黑風(fēng)洞修煉飛刀,還要與法海斗法。此話慢表,后書再行交代。
仍說娘娘挽轉(zhuǎn)手來,把許仙一扯,叫他不要害怕。許仙略定一定神,心里又悔又恨又悲傷,也和淚人兒一般。娘娘道:“我今頭如山重,實是來不得了。今后相逢,除非在三更夢里的了!”二人萬語千言,說不盡分離的話。外面法海禪師頗費(fèi)周章,想那白氏眷戀許仙,說話不了,不如把他收鎮(zhèn)了罷!嘴里便念念有詞,把禪杖在地上一卓。說也希奇,里面樓上仙官,頓時眼花撩亂;豁辣一響,娘娘喊一聲“阿呀”,已經(jīng)不見了。許仙定睛一看,但見一個缽孟在樓板上面。口中叫著“娘子在那里”,伸手撩起體孟,仰轉(zhuǎn)過來,看到里面有一條白曲鱔魚的形狀,在缽盂當(dāng)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就將缽孟放在妝臺上,卷起衣袖,用手撈摸,暗自詫異??纯粗挥胁柰氚愦?,里面卻無邊無際,團(tuán)團(tuán)一撈,空空洞洞,再也摸不著他。常言道:“一粒粟中藏世界”,佛法無邊,果然不錯的。
此時許仙肝腸痛斷,幾次救不起姣妻,只得哭哀哀捧著體孟,下樓也到廳堂。眾鄰友都來動問,仙官卻噎住了咽喉,說不出話來。法海哈哈大笑道:“如今可知道你妻是人是妖么?”許仙怨恨道;“不干你事!你是出家人,何苦把我恩愛夫妻拆散了!于心何忍?”法海道:“你卻有所未知。這是他自己不好。水漫金山,傷害無數(shù)生靈,犯了彌天大罪,因此天數(shù)難逃,注定收鎮(zhèn)雷峰。待他大難完時,再可修煉,有出頭日子,得成正果了?!边@幾句話,很說得冠冕堂皇,當(dāng)時許仙未嘗不好駁他,說“水漫金山,果是娘子不好,但我在鎮(zhèn)江時,你為什么借著募化檀香,把我騙上金山的呢?后來水漫斗法,激成大禍,豈不是你開釁的么?”這樣說來,法海也有罪了。不知此等情節(jié),原是做書人的筆法,有意發(fā)生出波瀾來,可以歸結(jié)全部。不但曲曲折折,使人動聽。并且故弄狡獪,要騙人代抱不平,下幾點眼淚,何嘗與看書人講什么理信呢?閑話少敘。
卻說眾鄰友聞知許仙娘子收去,內(nèi)中有一個說道:“許大爺,你上他的當(dāng)了。這個和尚,是會變戲法的,竟把尊夫人搬運(yùn)了去哩!如今不要放他走,我們大家動手來打他!”一人喝打,大眾贊成。陳彪連忙過來說道:“眾位不要動手。你們那知此中的緣故?我家舅婦,是蛇妖,我也曾親眼見過原形。此刻老和尚收了去,也就罷了?!北娙艘宦?,更無別話,都覺得在此沒趣。本來是賀喜的,反做了送終,看上去,酒是吃不成的了。彼此一商量,倒不如溜他娘罷!于是堂上眾客,一哄而散。外面的事情,不必細(xì)表。
再說里面的秀琴丫頭,先到廚房報知小青,后又回到東樓,見了許氏大娘,把細(xì)底根由訴說一番。大娘得此兇信,心里十分悲憤,慌忙忙來到廳堂上。見當(dāng)中坐著老和尚,左邊站著許仙官,他便走出叫那許仙道:“我問你,你的娘子呢?”許仙忙答道:“姊姊,被這和尚合在缽盂中收了去。”許大娘道:“拿來我看!”許仙就捧過金缽,遞與姊姊。許大娘接過來一看,只見一條小小蛇兒,伏在體中間,淚如雨下。雖然現(xiàn)了原形,心里是仍舊明白的。正在那里想念姑娘:“可憐此刻來遲了,如果早來看我,我還要托夫寄子,有多少說話在肚皮里,對你細(xì)說。到了現(xiàn)在,卻又說不出來,惟哭而已?!痹S大娘看了,好不悲傷。明知白氏丟不下丈夫兒子,有牽掛的意思。故意問道:“許仙,這就是弟婦么?”許仙點頭稱是。許大娘放聲大哭,翻身欲倒。還虧旁邊有人扶住,不曾倒下??藿械溃骸霸S仙,我還有話問你:是妖僧到樓上去的呢?還是你親自進(jìn)房下的毒手呢?”許仙道:“拿是我拿上樓的。想不到作怪的體孟,突然飛起,合到他頭上去呀!”許大娘恨極了,就叫“你這畜生走過來”,狠狠的咬了一口。許仙一聲呼痛,忙叫“姊姊放松些,不要咬得這般緊了!”許大娘道:“你道痛么?譬如你妻子死去,是因疾病纏身,還可急救。再不想這樣結(jié)局,一旦分離的?!闭f到這里,哭一聲“賢哉弟婦呀!”又道:“你一身枉嫁了無情漢子,勤儉持家,萬分艱苦,三從四德全備,誰知禍?zhǔn)屡R頭,遽遭不測!從今以后,再不能與你對坐談心的了。我看你淚落紛紛,似有說不出的話兒在心。但據(jù)我想來,諒必為著這小小嬰兒。我當(dāng)撫養(yǎng)他成人長大,與我女雙雙配合,決不食言。你請放心便了!”說了這幾句話,那蛇兒便把頭一點,似乎稱謝的樣子。
許大娘看了,又慘傷,又惱怒,回轉(zhuǎn)身來,也不管什么和尚,一把扯住了法海,罵道:“你這禿驢,甚么意思,好好人家婦女,平空捏造,謊說妖精,變弄神通,擅把弟婦收藏!如今不必多說,好好放了我弟婦出來,萬事全休。你若不放,我與你勢不兩立,決不肯善罷干休的!你既是佛門弟子,為什么活活拆散人家恩愛夫妻?況且白氏弟婦大賢大德,數(shù)年幫夫興家立業(yè),現(xiàn)又產(chǎn)下嬰兒,才及滿月,怎能撫養(yǎng)到成人長大?許氏門庭,被你弄得妻離子散,我好恨呀!我與你冤仇結(jié)得海樣深了!”一場痛罵,罵得法?!岸d驢長,妖僧短”,就把頭兒撞過去。法海忙說道:“女菩薩放了手,待老僧細(xì)述根由。若說這個白氏,他是峨嵋山上一條白蛇。千年修煉,得變?nèi)诵?,與仙官夙世有緣。只因他水漫金山,殘害生靈,罪犯彌天,怎能逃脫?注定收鎮(zhèn)在雷峰塔。只待他罪孽滿時,便好飛升上界。他生此子,是文星下降,后來執(zhí)掌朝綱,高官厚祿,許氏門庭,不但顯耀一時,并且后代兒孫,留傳千古呢!”許大娘道:“禿驢!你說這些話,只好哄騙那三歲孩子。一派胡言,那個信你!你快些還我弟婦來罷!”法海道:“女菩薩休得動怒,只要問你丈夫就是了。”許大娘道:“好個刁惡的禿驢,要問我丈夫則甚?”
其時陳彪也在廳上便過來說道:“弟婦實是蛇妖,我久已知道,見過他的原形。那和尚是不錯的。況你是個婦人家,扭住了和尚,成了什么體統(tǒng)?快快放了手再講。”許大娘道:“你怎么也是這般說來?禿驢說我弟婦是個妖精,我也好算得妖精了,你也收了我罷!若收我不動,總不肯饒你的呢”!法海道:“女菩薩,你是凡間俗骨,不比妖魅魔頭,叫老僧怎樣收你?”許大娘罵得性起,更是惡惡毒毒的說道:“看你這禿驢花言巧語,諒必自作妖孽,見我家弟婦貌美,謀奪人妻,使弄邪法,拐去奸淫,罪當(dāng)萬死。我也不要活了,拼了你這妖僧罷!”法海被許大娘扯住,又聽了這幾句惡毒話,實在當(dāng)不起了,弄得法海有法變做無法。許仙卻立在旁邊,口也不開,如同死的一般,只是點點滴滴的下著眼淚。法海心下為難,想那婦人少有智識,和他辯也辯不清楚,講也講不明白,只得說道:“女菩薩且請息怒放了手,叫許仙拿了金缽,同到西湖雷峰塔下,待老僧放白氏出來,現(xiàn)一現(xiàn)人形,你自去問他如何?”陳彪就向大娘道:“和尚這句話,倒也說得是。且待同到那邊,看他果現(xiàn)人形,能夠話兒說得真確,也就罷了;如無形跡,然后再與他爭論,送官究治未遲?!痹S大娘聽了,也就放了手,趁勢暫且落場。便對著陳彪道:“只是妖僧的話,未可輕信,卻不要被他逃走了。”陳彪道:“不妨。我當(dāng)叫人將他看管,斷不會逃走的?!碑?dāng)即喚了一乘轎子,大娘坐了,許仙捧了缽盂,陳彪同著一個夥計,跟隨了法海,都到西湖上來。
不知白娘娘可會再現(xiàn)人形,夫妻會面,與許氏大娘敘話一番,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