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腹
卻說白娘聽那許氏大娘這樣一問，實因自己不知底細，只得誆說
道：話雖有一句，只是千萬不可對他說的。本年六月初，我因感冒風寒，蒙他與我醫(yī)治，精神氣血，總不復原。那夜與他同坐乘涼，他說我身體虛弱，操持家政，未免心煩，硬要將來娶一小妾，在房侍奉，當作丫環(huán)。我因此便說家道太薄，事宜從緩，言語之中，略有攔阻的意思。那知觸惱了他，他就頓時反目，把鋪蓋搬到店中住宿，每天朝卷夜攤。我很過意不去，幾次到外請他，總是不理，夫妻竟同陌路一般。今承姑母動問，敢將此情稟告，我夫跟前切勿道及。倘被知曉，又道我打翻醋罐了?！闭f罷，流下兩行珠淚。許大娘聽了這一番話，不覺發(fā)怒道：“真是氣死我了！你一朝得志，便忘了根本，全不想當年困苦，幸虧妻子幫家，致有今日，竟自喪了良心，說出這種話來，想要娶妾，實是可恨。做我不著，待我和他大鬧一場?！?p> 大娘氣忿忿地說著，娘娘反上前解道：“姑母請息怒。我夫諒非真心，不過無意中談及，來開頑笑罷了。如若他果要娶妾，我就讓他為正，也是甘心?！贝竽锏溃骸叭绱苏f來，你竟肯讓他為正，愿做偏房么?”娘娘便自說情愿。大娘雖贊了一聲好難得，心中暗想：“這叫做抱鸛鸛不斗，氣殺抱鸛人。我本一心幫你，因為兄弟沒良心，想與他費氣，那里知道這位白娘娘，倒肯情愿做小，毫無怨意。他倆終究是夫妻，我們只算得閑人，做什么冤家！古話說得好：夫妻相罵不要勸。一些也不錯的?！钡亲屑毾胂耄骸跋晒偈俏覐男狃B(yǎng)成人，豈有不知他的性質(zhì)?我兄弟是個誠實君子，安守本分的人，有了這樣才貌雙全的賢德娘子在家，怎肯另娶?況且初來時何等恩愛，無故想此念頭，決沒有這種道理，其中定有別故。且待我慢慢再行訪問確實，如有別情，我當備酒一席，與他們調(diào)停便了。”默想了一回，方說道：“弟婦暫請安心，不必煩惱，我當緩緩的解勸兄弟進房，管教你們和好如常?！蹦锬镉种x了一聲。大娘道：“我舍下還有些小事，改日再來看你罷！”說完起身便走。娘娘送出香房，直到樓梯跟首方別。單說許氏大娘回到間壁家中，獨自腹內(nèi)思量，料定他們另有隱
情。如今已近中秋佳節(jié)，姑且到了那日，備下酒肴，請他夫妻同來賞月，當面和他們說合，重修舊好，豈不美哉?雖然這樣說法，我卻還須細察根由，不可造次。所以過了幾天，正值八月雙圓的中秋節(jié)，就命秀琴Y頭，先去喚小青來問話。少頃秀琴和小青同至。原來小青聽說許大娘差人來叫喚，忙即稟告主母。娘娘現(xiàn)雖陰陽不準，揆情度理，諒必為著夫主不進房中，喚他去盤問一番，便囑咐小青，只須如此這般的應(yīng)對就是了。小青會意，立即同了秀琴，來見許氏大娘，便問：“大娘呼喚小青，有何吩咐?”大娘道：“我有一言問你：你主人夫妻素來感情甚好，端陽那一天，為了甚么情由，不進房的?又沒有反目吵鬧。你是個貼身侍奉的人，一定深知其細，所以特來喚你呢。”小青道：“家主夫妻恩愛，并未斗口爭執(zhí)。諒必店中生意茂盛，兼因天氣炎熱，故而暫且分床的。”大娘道：“非也。就算天氣炎熱，生涯也好，那有三月以內(nèi)，從不進房之理?我今問你，你怎么也替他們包瞞起來?。 毙∏嗳哉罩锬飮诟乐?，只說雖有納妾一事，也不過口中取笑，當時未敢攔阻，只有良言苦勸，并沒半句話傷了感情。大娘再三盤詰不出，便道：“既然并無別故，那是我弟許仙的不好。小青，你去請你主母到來，我要和他商量說話?！?p> 小青應(yīng)了一聲“是”，回到自己家里，見了娘娘。娘娘急問道：“小青你來了。大娘怎樣問你?”小青道：“大娘仍不過盤詰其中可有別故，我就如此這般的回答他，他所以要請娘娘過去，有話商量。”娘娘道：“原來如此。小青你隨我一同去罷！”于是娘娘重梳云髻，更換衣裙，隨身打扮，并不改妝；越顯端莊文雅，嫵媚風流，好似天仙下降一般。當即帶了小青，輕移蓮步，來到間壁東樓前。
許氏大娘接進，行禮拜定后，方說起他夫妻不睦這句話來，便道：“今日請弟婦到來，非為別事。夫婦不和，實是我弟不好，你雖不懷恨，我卻有個道理在此?！闭f到這里，回頭喚丫環(huán)秀琴道：“你去請許相公進來，不要說娘娘也在此間?！毙闱賾?yīng)命而去，忙忙走到店堂中，叫聲“許相公，娘娘叫你進去?！毕晒僖娛切闱?，問道：“那里的娘娘喚我？”秀琴回說“是我家的娘娘，吩咐要一同進去的?！痹S仙沒奈何，跟著秀琴進了屏門。他恐怕白氏有話責問，所以姊姊房中，他也懶去，此刻聞姊姊叫喚，不好推托，低著頭兒穿過中堂，已到了東樓下。猛拾頭見了白氏，不覺吃了一驚。只見許氏大娘坐在東邊，白氏娘娘坐在西邊，小青站在白氏旁側(cè)。白氏一見許仙，連忙立起身來迎接。許仙卻心驚膽怯，回轉(zhuǎn)身來
要走。早被大娘喚住，問他：“既然進來，怎么就要出去?”許仙一時回答不出，只得勉強說道：“我方才走了進來，忽又想起一事，還有一支畫眉鳥，不曾喂飽，恐怕他餓壞了，故而我就要去呢！”大娘聽他出言唐突，便正言厲色的叫聲“兄弟”道：“我看你全無男兒的氣概，心里好歹都不明白，藏頭露尾，一味胡言，何曾知道什么輕重！你雖如今做了生意，可記得從小時節(jié)，我做姊姊的，也曾送你上學，讀過《四書》，豈不聞《大學》上有一句說道，‘可以人而不如鳥乎’?難道你竟忘記了么?全不想房中拋撇了姣妻，反是一心去養(yǎng)那畫眉小鳥！出言吐語，毫無道理！重鳥輕人真是個畜生了！”
原來許仙從小爹娘早喪，全虧姊姊撫養(yǎng)成人，雖是姊弟，卻與母子相同。所以此刻見姊姊發(fā)怒，那里還敢倔強。只得陪作笑臉，上前叫一聲“姊姊”，和顏悅色的說道：“你說我拋撇姣妻，豈不屈殺了我么?”大娘道：“你既不棄妻，何妨在此坐坐！”許仙沒法，只得在許氏娘娘下首，勉強坐下，頭也不抬，只當做不見妻子的光景。
白氏娘娘見他這樣形容，心里好不凄涼，自己暗暗猜想：“此事從端陽而起，莫非又被他人窺見真形不成?我在節(jié)后聞得姑夫并未同去上墳，更覺令人可疑?；蛘咚晌沂茄R破我當時假裝生病，暗中到來窺探的么?總之我自己太覺大意，不曾早早躲避，以致弄出事來?！边@一猜果然被娘娘料著，“只望姑娘委曲進言，得使夫婦仍歸于好，我愿已足了?！闭枷腴g，又聽許氏大娘叫著“兄弟”道：“你說不撤妻房，為什
么三月以來，從未見你走到里邊呢?”許仙也推說店中生意很忙，日間幫彩計辦事，晚上還要結(jié)算賬目；更兼六七月中，天氣炎熱，夫妻分床，原是常事。如今雖到了中秋節(jié)，床上還沒有加棉呢！這幾句說得很冠冕，卻被大娘駁詰道：“算你辦得很是。我且問你，你進來的“候，你家賢德娘子，便站起身迎接，意欲與你行禮，你竟轉(zhuǎn)身就走。我喚住，走將進來，揖也不作一個，叫也不叫一聲，這是什么緣故?”問得仙官啞口無言。停了半晌大娘又含怒斥責道：“你今得福不知。有了這樣賢德的妻子，只怕世上難求第二個了。你休要錯聽了他人的話，辜負了賢妻?！痹S仙道：“我并無此心，也沒有人說甚么話來?！贝竽锏溃骸澳氵€要強辯么?曾經(jīng)你說過金山上有一個高僧法海，他不過見你容顏俊秀，就要收作徒弟，拐帶你去沿門托體，一派胡言亂語，將人哄騙，要把你夫妻活拆開來。你惶恐年已二十，竟被人玩弄，當做小孩一般。我見過多多少少的人，從不曾見你這樣低徽的賤胎！”這一場怒罵，反打動了許仙的胸懷：姊姊的話，實在說得不差。做和尚有甚好處，他不過愛我臉兒，騙我去吃苦罷了。況且端陽這一天現(xiàn)出蛇形，是姊丈看見，不是我親眼看見的，到底傳聞之言，不可輕信。如此一想，就把頭抬了起來，對著白氏娘娘一看，姿容美麗，妖氣全無。頓時轉(zhuǎn)變心腸，說道：“如今不必說了。我夫妻從無口角，原是好的。且待中秋后天氣一涼，我就把鋪陳搬進來了。”大娘聽他換了口氣，和解已告成功，便叫兄弟、弟婦，彼此叫應(yīng)行禮。許仙還有些不好意思，卻被大娘逼住，只好作了一揖，叫了一聲娘子。然后大娘吩咐秀琴，忙去端正酒肴，擺在中堂，一來慶賞中秋佳節(jié)，二來要叫他一對夫婦，好與天上明月一樣團圓。當下秀琴應(yīng)命而去。大娘也起身說道：“你夫妻二人在此閑話，我先到堂中，少停再來請你們出去罷?！闭f畢，向外去了。
白娘心里很感激姑娘大德，得與夫君交談。少時秀琴進來相請，許仙方與娘娘同到中堂，見了大娘，雙雙上前拜謝。大娘連忙雙手扶起。見他們夫婦和諧，不覺心上蓮花，朵朵開放。在中堂敘話了一回，那秀琴就把家常酒席擺好，許大娘朝南坐下，夫妻分坐東西，篩過了酒，各飲幾杯，有說有笑。酒落歡腸，飲到中間，大娘對白氏腹上一看，又向自己的腹上一看，彼此都是大肚皮，倒也有趣，便指著弟媳說道：“我看你柳腰粗大，莫非有了喜事么?但不知喜事幾時有的?！蹦锬锫犃耍樕虾?，低頭不答。大娘笑道：“婦人家誰不懷孕，有什么羞慚不好出口？你可說來?！蹦锬锓酱鸬溃骸斑€是正月里才有的?！贝箢H道：“這也奇了。你與我一般，也是這個時候。但你我腹中都不知是男是女。若不見棄，今夜我和你指腹為婚，不識你意下如何？”娘娘道：“既蒙姑母見愛，豈有不遵。仰攀從命，一言為定便了?！痹瓉砟锬镒孕鸥怪邪苁悄?，料定許大娘一定生女，故而就在鬢邊發(fā)上拔下玉搔頭一枝，遞給姑娘，權(quán)為信物留下。大娘接到手中，也就插在頭上。仙官心里情愿，好似付過了定錢，便道：“倘然我娘子生了一個兒子，姊姊生兩個女兒，這便怎樣呢?”大娘道：“那么，既是指腹聯(lián)姻，自然一夫兩婦了?！痹S仙道：“若還姊姊生了一個女兒，我娘子卻生了兩個兒子，如何是好?”大娘道：“這倒難了。也罷，我過繼一個女兒，配成兩對夫妻便了?！?p> 三人說得高興，直飲到高燒紅燭，月上花梢，各有醉意。大娘先覺得身子疲倦了，伸了一個懶腰，許仙知道姊姊早睡慣的，便與娘娘起身告別。
要知今夜許仙可曾從店中搬回內(nèi)房，以及娘娘后來產(chǎn)生貴子，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