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仙
卻說白氏娘娘想起小青去后，少了一個心腹。雖曾算他已到昆山，該與顧公子有一段孽緣，但不知近日作何景況？且再算一算陰陽，看是怎樣?便在袖里屈指一掄，暗自說道：“好個無知道淺的小丫頭，全不顧顧生死活，弄得他骨瘦如柴，奄奄待斃。莫說我娘娘不依，如果絕了顧家后嗣，豈不要犯天條嗎?連我也擔當不是。我若不去相救，有誰救他?好在他家張掛榜文，降妖治病，特備厚酬。這一筆酬謝的銀子，我夫盡可賺得，倒不如借水行舟，兩全其美。只消我一道靈符，便可收回這頑劣的小丫頭。但是要他來請，更覺得冠冕些。幸虧這位夫人，敬重觀音大士，我不免化作觀音法像，托夢與夫人，指引他一條路罷。且喜我夫今晚在鄰家飲酒，要到更深方回，我不妨就此走一遭?！敝饕獯蚨?，立即化成白衣大士，手執(zhí)拂塵，駕起云頭而去。那消片刻，已抵昆山。來到顧宅里邊，見夫人正在房中，和衣斜臥床上。矇矇眬朧間，忽聽得窗外有人說道：“潘氏夫人起來！聽我分付，我乃觀音大士是也！你子命數(shù)該終，顧氏當絕。因你世代忠良，為官清正，平時又敬禮觀音，虔心感動，故來指示迷津。你可速往專諸巷內(nèi)保和堂藥鋪請得許仙，其人立可降妖治病。須要虔誠，有求必應?！闭f罷，香風陣陣，祥云冉冉，自回蘇州不表。
這時夫人還在夢中，便說：“請菩薩暫住云頭，容女弟子拜謝指示之恩?！辈挥X醒來，方知是夢。連忙起身下床，跪在窗前，叩頭拜謝：滿房香氣猶存，真是觀音下降，心里無限的感激。拜罷抽身，正見
眾了環(huán)進來，問：“太太何故叩頭?”夫人就說：“觀音夢中指示，如今大爺有命了。你們快去傳換總管進見，房廳回話?！毖经h(huán)領命去訖。夫人便下樓等候。少時總管人內(nèi)，又細述夢中情景：因我虔心求禱，得蒙慈航顯圣，命我速往姑蘇專諸巷，到保和堂藥店內(nèi)，有個姓許名仙的，他能降妖治病。只不知夢中的話，是假是真罷了！顧能起初也有些不信，恐系日間結(jié)想所致。夫人又說醒來香氣甚濃，非尋常做夢可比。顧能道：“如此說來，真是菩薩顯圣無疑了。”夫人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你可端正千金聘禮，八色禮物，連夜開船，到蘇訪問。果有其人，定是觀音指示。倘使沒有，你就回來，也無妨礙的。”顧能奉命退出，便問顧壽兄弟：“你是蘇州人，可曉得專諸巷開藥店的許仙人么?”顧壽道：“個個人曉得的。今年春天時疫，滿城里人人腹痛，都去買他的藥，一吃就好了，所以稱他為許半仙。”總管道：“照你這般說，此人果然有的了。但不知他是道家呢?還是釋家?”顧壽道：“非僧非道，是個生意人，開設保和堂藥店的。”總管聽了，深信是菩薩顯圣，連忙到賬房里兌了千金聘禮，備好八色禮物。無非四穿四吃，綾羅綢緞，燕窩、海參，風魚、火腿。寫了禮單拜帖，然后同了兩個弟兄，連夜開船。
天明到蘇，船泊金間碼頭，喚了幾名腳夫挑進城中，每擔一百文，回來到舟中開發(fā)。顧福、顧壽押擔，總管顧能持帖入城，轉(zhuǎn)彎進了專諸巷，早看見保和堂藥店的招牌，不多幾步，已至店門?？偣芴ど想A沿，把手一拱，說道：“請了！那一位是許相公?”許仙答道：“在下就是。老伯何來?”后面顧福、顧壽接嘴道：“原來就是許仙，我等奉揖了?！痹S仙道：“不敢當。請問列位到此，有何見諭?”總管道：“老漢從昆山顧府中來，只因小主有病，特來相請?！本蛯⒍Y單名帖呈上?；仡^分付道：“你們把禮物抬進來！”許仙一看，正應了一句蘇州俗語，叫做山東人吃麥冬，一懂才勿懂。請郎中何消這樣的盛禮，諒必別有緣故，便說：“老伯請到里邊坐?！笨偣艿溃骸罢翘谜埌?，恕老漢不恭了?！敝t謙遜遜，許仙同他一同走進，小二忙將中門開放，上了廳堂，各施一禮，分賓主坐下，送過香茗。那些禮物已搬到廳上，許仙滿腹疑猜，便把禮物再看一看，第一是聘金千兩，已經(jīng)呆了，忙說道：“多蒙老伯抬愛，但我許仙一個商人，岐黃并不熟悉，即使粗知脈理，亦屬見笑大方，怎敢當此厚禮！斷然不敢受的?！笨偣艿溃骸霸S相公休得過謙，容老漢細訴原由：只因小主病勢沉重，訪求各處名醫(yī)，多說此病全由妖魅而起，服藥也不中用的。我家夫人為此心中著急，所以終朝禱求大士，留此單傳一脈；幸蒙菩薩托夢，指示迷途。特命我到來聘請，專候同舟下降昆山，萬勿推卻?！痹S仙聽了，實在解不出這個理由，暗想：“菩薩為何替我說謊?我不曾學過降妖的法術(shù)，就是懂些醫(yī)藥，也是不通的。勉強到了昆山，于事無濟，原不過徒勞往返罷了。但把他送來的禮物，完全退還，被鄰里人家知曉，未免臉上無光。且待我與妻商議，或者他有成全的妙法，也未可知。因他學過梨山法術(shù)，一定有降妖手段，可以成功的?！毕攵铑^，方說道：“貴公子既是被妖魔纏繞，待我進去查一查看，老伯請寬坐一回?！闭f罷，起身入內(nèi)，來到房中，叫聲娘子：“有一樁奇事來了！”娘娘問：“有甚奇事?”許仙道：“今有昆山顧府，送來八色禮物，千兩花銀，作為聘禮，并用尚書的名帖，命老家人前來相請，因為公子被妖怪纏繞成病，要我到昆山拿捉妖精。我未曾學過道術(shù)，怎好耽承此事?故而進來與娘子商議，我好去回覆他們?！蹦锬锏溃骸跋胛译m與師尊相別已久，降妖之法卻還記得，你不妨耽承下來，萬般總有做妻的在此，包管此去太平無事。這些禮物聘金，不必推讓，盡可照單全收，發(fā)入內(nèi)廳。外面來人，須備早飯請他。你的動身行李，待我立刻整頓便了?！痹S仙應是而去，走到外廳，家人們都起身問：“許相公可曾查明甚么妖邪?”許仙道：“這是個極利害極兇狠的妖精，非我親自前去不能降伏的?！笨偣艿溃骸霸?，原是。相公如已整備停當，就請下船?！痹S仙道：“老伯請用了便飯去?！奔胰藗兌颊f道：“船上飯已端整，實情救主心切，請許相公船中用飯罷。”許仙道：“如此性急，只是太覺有慢。待我進去片刻，一同下船就是了?！碑斚禄剡M內(nèi)堂，見鋪程行李等物，都已備好，就吩咐小二搬出去。然后向娘子告別，并求降妖之法。娘娘取出靈符兩張，囑咐道：“一張貼在妖邪出人的地方，一張焚化在陰陽水內(nèi)，叫那病人吃下；妖怪見符早已逃遁，不現(xiàn)原形，切莫驚慌失措。倘他們問你妖在何處，你可假意虛張聲勢，便說妖已降伏了。還有一包靈藥，煎湯服下自愈。那時降妖治病，都出自你，一定格外酬謝你了?！痹S仙道：“這事全仗娘子大力，我不過掛名罷了?！蹦锬镉职参康溃骸按巳サ埛判?，只是秋氣初涼，自己要保重身子，休忘了囑咐之言?！痹S仙口雖答應，心尚懼怕，還虧娘娘壯了他的膽，勉強抬身出外，頗有些依依不舍的情狀，懶洋洋跨出屏門。總管便請許相公登船：“行李鋪程早已發(fā)去，不知可有降妖應用的法器等東西么？”許仙道：“用不著的。就請同行?！被仡^又向張、李二彩囑托店務畢，方和總管等離了店門，出城到碼頭下船.在官艙中間坐定，總管在旁側(cè)相陪。即聽得船頭上篩動金鑼，船已開了。
后梢頭把預備的早膳端出，就在桌上擺好。于是飲酒談心，用過午餐，不知不覺，從蘇州到昆山七十里路，順風順水，申牌時候，已經(jīng)到了。停泊水墻門首，總管道：“許相公，待老漢先上岸去，通知一聲，好開正門迎接?！痹S仙攔阻不住，總管已上岸去了。走入門房，眾家人多問：“仙人可曾請到?”總管道：“請到了，只是這位許仙人是觀音菩薩指示來的，快去開放正門。少頃請到正廳，必須用香案供奉他，在正面獻茶，整備豐盛夜膳酒肴，兄弟你休要怠慢！”吩咐畢，自到水墻門首，叫船上打好扶手，然后說道：“老奴奉夫人之命，代小主迎接許相公?！痹S仙道：“老伯何須如此，不當之至?！碑斚绿ぬ前丁？偣芤I他從正門而入。眾家人兩旁分班站立，見許仙生得眉清目秀，體格不凡，暗暗稱贊，都說他仙眉仙眼，仙骨飄然，雖是生意人打扮，很有仙家的模樣。迎接到正廳上，請他正面坐下，面前擺著香案，香煙繚繞，紅燭高燒，排列著八盆果品，一盞香茗，和供奉神佛一般。合府家人齊來叩拜，弄得仙官局促不寧，忙叫：“各位請起?！北娙硕颊f：“全仗仙術(shù)，救病降妖，感德非淺?！币积R起身，左右站立，和總管在旁伺候。許仙道：“我許仙有何德能，敢勞各位管家如此多禮，真使我惶恐難當。若說降妖治病，這有何難，你們只管放心便了。”他嘴里雖是這般說，其實毫無把握，心中惶惑不定：不知兩道符，一包藥，靈也不靈?如今到此地位，也只好說幾句大話的了。
等到天將傍晚，總管命兄弟們一面端整酒肴，一面收拾書房，預備少停安歇，再向許仙動問：“降妖是今晚呢?還是明天?”許仙道：“明日五鼓降妖罷?！笨偣苡謫枺骸翱梢獋滢k什么東西?”許仙未及回答，里面?zhèn)髟挸鰜?，夫人喚總管進去，總管只得入內(nèi)聽命。這里買辦東西的家人，到廚房里吩咐備酒。廚子問：“仙人做法事，是否吃素吃葷?免得弄錯了，反為不美。”那家人聽說有理，回到廳上來問，許仙不好意思說吃葷，便隨口說一聲不論。那家人不懂不論兩字，當做仙家的特別食品，答應下去，忙到帳房中取了一千文，出去買這個“不論”。誰知走遍昆山，總沒有買處。后來問到了一店里，虧得有一位老人家對他說：“不論就是隨便的意思，何當有這個東西，可以買得到的？你休要誤會了?！蹦菚r心里方才明白，反恨著仙人放刁，帶累我奔斷了腳跟，停一回我拿妖怪來嚇嚇他，看他怎生光景，就知道他有法無法了。不說他心中怨恨。
再說許仙坐在中廳，自有家人們分班伺候，送香茗，供點心，川流不息。因見他們?nèi)绱丝创?，真當我是個仙人，我必要降伏妖怪，抱著穩(wěn)瓶才好。倘若不能降伏，叫我滿面羞慚，怎好見人呢?正想時，天色已晚，傍側(cè)家人端上酒菜，般般是山珍海味，和那雞鴨豬魚鮮果干果等類，桌上分排著十六盆。設席后，家人們在旁說道：“許相公，總管現(xiàn)在上房，少刻就來，這些淡泊粗肴，請許相公隨便用些。”說罷，左右輪流斟酒。許仙上口一吃，酒也好，菜也好，果然比眾不同。飲過幾杯，方啟口說道：“我要請問管家，你家貴公子，臥房在于何處?”家人道：“在后面花園方亭里?！痹S仙道：“如此，妖怪也在那里了，你們可曾見過沒有?”這一問，那個買“不論”的家人，忽然過來回答。
要知回答的什么話，許仙能否降妖，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