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及第樓三樓上僅設(shè)有三間雅閣,分別叫狀元閣、榜眼閣,探花閣。取科考三甲及第之意,比起二樓又更為高檔華麗。
“敬老師一杯!”
人聲鼎沸。今日酒樓居中的狀元閣,擺了兩張大桌,席上菜肴琳瑯滿目,全是各種精美淮揚名菜,那廚師還是專門從箬影館請過來幫忙的揚州大廚。
卻是李天涯等諸生為國子監(jiān)新任祭酒——東林領(lǐng)袖錢謙益接風(fēng)洗塵。
錢謙益是三天前到達金陵的,李天涯因恩師之囑,上門拜見,錢謙益也早就接到老友何學(xué)海的書信,道及李天涯并錄詩作幾篇,心里有數(shù)。待見面李天涯氣宇軒昂,回話不落俗套,也甚為喜愛。
李天涯便邀請他參加新及第樓開張,錢謙益也欣然應(yīng)允,并為酒樓題店名。
錢謙益座首位,下面是李天涯、王京、寧采臣、楚敏、孫山、陳子龍、侯朝宗等諸生,另外卻是李香君,柳如是及王微,宋佳因送父母回鄉(xiāng)還沒回來,柳如是卻是李香君叫來的。
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稱虞山先生。今年四十多歲,錢謙益是明萬歷三十八年探花。
錢謙益少年即有才名,二十九歲點探花,入翰林院。兩年前,作為“東林魁首”,他受到“閹黨”的排擠,又受御史崔呈秀和陳以瑞的彈劾,被革職回鄉(xiāng),這次因何學(xué)海舉薦,再次出仕。
名士佳麗,嬉而忘憂。比起何學(xué)海凜冽方正,錢謙益更加熙和可近,他方當(dāng)壯年,身為當(dāng)今文壇盟主,開創(chuàng)虞山詩派,自有成年才子的魅力。
“敬老師!”
眾人幾巡酒后,已是歡聲笑語。
錢謙益見李天涯、侯朝宗等人或氣宇拓落,文質(zhì)彬彬,詼諧多智,也甚為高興。
他感慨道:“當(dāng)年我與燕來兄同科,也是如你們這般歲數(shù),后來又一起入翰林院,同殿稱臣,可一轉(zhuǎn)眼間,我們都老啦!”燕來是何學(xué)海的字,他們當(dāng)年及第后同為翰林院編修。
錢謙益蓄著三綹疏髯,瞳仁黑白分明,儒雅溫文,行止瀟灑。
李天涯也嘆了口氣,道:“本來恩師想待老師到金陵后再動身的,后來又拖了幾日,未見老師前來,只得悵悵而去。”
錢謙益懊悔道:“得燕來兄之箋,我便籌劃啟程,可臨期幼子患疾,又擱了幾日,不料因此與燕來兄失之交臂,緣慳一面,憾甚?!卞X謙益有一妻兩妾,原配夫人陳氐,已有一個兒子。
李天涯又道:“何師臨走時,寄望老師高才,引領(lǐng)天下讀書人,力挽狂瀾,重整東林?!?p> 錢謙益現(xiàn)今天下文章宗主,雄才峻望,早播大名,何學(xué)海舉薦他出任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確實是希望籍他聲望,來領(lǐng)導(dǎo)江南這些讀書人。
錢謙益道:“我前幾年不容于朝庭,遭人參革,本來已無志于朝,準(zhǔn)備山水,終老于鄉(xiāng),吟詩作對浩嘯山林。以譴余生。其實,燕來兄才十倍于我,我既蒙召,大家若不嫌棄,得過且過吧?!彼@個表態(tài),雖然故作謙虛之辭,也是題中應(yīng)有。
卻聽一直不吭聲的柳如是冷冷道:“久聞虞山先生大名盈耳,海內(nèi)偉男,今日一見,卻是見面不如聞名,令小生大失所望!”
此語一出,如石破天驚,本來熱鬧融洽的氣氛驟冷。
眾人一聽,張大了嘴巴,面面相覷,按理說,今日為錢謙益接風(fēng)洗塵,錢謙益比在座眾人輩分高了一輩,身為前輩老師,又是聲名遠揚,哪怕他有什么不妥,也不該當(dāng)場發(fā)難,出言不遜。
王京與李天涯坐在一起,朝李天涯擠了擠眼,低聲道:“這河?xùn)|獅又要吼叫啦!”王京對柳如是素來畏懼,知道她與李天涯最近也不好,見狀撇嘴道。
方才李天涯與她碰面,也僅是略一點頭,柳如是徑自去與蘇蓉、李香君等人打招呼說話。李天涯也不在意,反正現(xiàn)在兩人是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來的模式。
此刻聽她突然出言發(fā)難,也吃了一驚,心忖,史上,這錢謙益與柳如是是一老幼配一起的,現(xiàn)在不過是提前十幾年見面,怎么情況大不一樣,柳如是貌似找碴來了。
錢謙益也怔了怔,微笑道:“這位小哥,不知為何如此說話,錢某若有不是之處,還望指教?!?p> 柳如是卻是從容道:“小子往日讀虞山先生文字章,煌煌大言,言猶在耳,想象其人,高山仰止,該是磊落奇?zhèn)?,敢作敢?dāng)之人。方今奸佞氣盛,閹黨橫行跋扈,先生身負海內(nèi)厚望,正應(yīng)當(dāng)仁不讓,以振興東林為已任,率領(lǐng)東林諸子,圖謀奮強,不想?yún)s是只圖一已之逍遙自在,得過且過,這是小生不恥于先生之處也。”
柳如是及王微都喜歡男裝身份示人,口稱“小生”,錢謙益自然看得出來她身為女子,抓住錢謙益一句話,直斥指責(zé)錢謙益茍且偷安,逃避責(zé)任,理直氣壯,聽來也有幾分道理。
只是乍一相見,總忌交淺言深,閑聊應(yīng)酬間的泛泛幾句客氣話,用得著這樣上綱上線嗎?這樣不是把賓主搞得很尷尬嗎?
只是柳如是此番言辭,從大義出發(fā),擲地有聲,卻當(dāng)真不容辯駁。
眼見錢謙益一窒,一時竟不知如何應(yīng)答,怔怔無語,場面尷尬。
李天涯見狀又好氣又好笑,這柳如是此舉,豈不是要砸他的場子?
他身為東道主,不能不圓場,忙道:“哈哈,錢老師,還沒介紹,這位叫柳如是,號河?xùn)|君,真是名如其人,莫看她文質(zhì)彬彬,其實日常最喜開玩笑,常作獅子之吼,故得此外號,最是喜歡謔語的。先生切莫認真……”他情急之下,胡亂解圍。指柳如是這種人喜歡開玩笑,讓錢謙益不要當(dāng)真。至于如此牽強解釋河?xùn)|君外號,柳如是惱不惱,他也顧不上了,心想,你來砸我場子,須怪我不得。
柳如是今日確實有一股無明火。
甫一見面,她見李天涯對她雖然客氣,卻形如路人,心里氣惱又心酸。她對錢謙益那番說話,有幾分找碴成分,卻也是自家的真實看法。此際聽李天涯對河?xùn)|君名字如此胡亂解釋,更加氣得牙癢癢的,心道,我就算不如你的蘇蓉善解人意,冰雪聰明,難道,我在你心里就是這樣兇神惡煞,瘋瘋癲癲、不待人見么?
錢謙益這下也回過神來,笑道:“原來小哥號叫河?xùn)|君,好名字,難怪氣宇軒昂、英姿勃發(fā),河?xùn)|君那番話說得有見地,方今奸閹橫虐,我輩讀圣賢書,不能茍且偷安,更要鼓勁振作,迎難而上,河?xùn)|君當(dāng)頭棒喝,錢某受教了。”錢謙益說著起身,對柳如是一揖,這番表示,也算頗有謙謙君子之風(fēng)。
柳如是也順坡下驢,起身回禮笑道:“不敢不敢,小子確實有試探之意,小子狂妄無狀,先生虛懷若谷,不忍訶責(zé),果然不負眾望,名不虛傳也?!彼謷吡死钐煅囊谎鄣溃骸翱刹幌裼行┐直尚∽樱娮R淺薄,常自以為是,胡亂揣測,令人痛恨啊……”
她后面的話指桑罵槐,李天涯當(dāng)然聽得出來,也不理她,裝聾作啞,自去與陳子龍,王京等人喝酒說話,這樣一來,氣氛也緩解過來。錢謙益似乎對柳如是甚有興趣,不停與她說話,談詩論文。
只要柳如是不再生事,皆大歡喜,李天涯自然求之不得。
這時,蘇蓉與李小嬋走了進來,現(xiàn)在蘇蓉與李小嬋,儼然是新及第樓的大小掌柜,原來的掌柜老宋就是大總管。
李天涯介紹她們與錢謙益等認識。
這下更加熱鬧了,眾人喝酒談笑間,時交二更。老宋上來,對李小嬋低聲說了幾句,李小嬋笑道:“好,那便開始吧!”
“是”老宋恭聲應(yīng)了一聲出去了。半晌,只聽外面一聲鼓響,眾人一怔,又聽三聲鐘鳴。這下及第樓的客人都靜了下來,不知發(fā)生什么事,凝神細聽。
跟著外面燈光暗了下來——
“崢崢崢!”
三聲清冷的琵琶聲響起,聲裂干云,李香君是此道高手,聞之眉毛一挑道——
“好!”
琵琶聲干凈有力,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fēng)月情濃。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秦淮夢》……”
跟著一個黃鶯出谷般的女音響起,如鶴唳云天、飛泉鳴玉……
正是李天涯寫給蘇蓉的戲劇《桃花夢》詞句,改名為《秦淮夢》。李天涯知道是蘇蓉的主意,兩人相視一笑,蘇蓉情不自禁,伸手過來握住李天涯的手。
“原來是這一出,蘇丫頭,肯定是你的主意?!绷缡屈c點頭。
蘇蓉輕笑:“怎么樣?還聽得過嗎?”
柳如是笑道:“好,關(guān)鍵是詞好?!?p> 蘇蓉啐道:“難道曲子不好嗎?”
柳如是也笑道:“自然,自然,編的人也好,就是箬影你編的,行了吧?”
蘇蓉過去,掐了她一下,笑道:“哼哼,總是陰陽怪氣的,算你識相?!?p> 一曲既了,裊裊余音……
眾人如癡如醉,好久才爆發(fā)出如雷的掌聲。一會燈光亮起,眾人看去,正是傾國傾城,色藝雙絕的陳圓圓。面對如雷般的聲音,陳圓圓揖了一禮,含笑緩步退了下去。
錢謙益笑道:“妙哉,好曲好詞,好琵琶好美人,此曲可謂四絕。不意今日來了金陵,竟然能目睹如此別開生面的曲子,妙哉!”他對詩詞歌舞,更是行家里手,頓時贊不絕口。
蘇蓉道:“接下去還有更好的,請虞山先生少待?!?p> 八大漢抬一個兩人高的巨大鼓,鼓上伏著一位女子。
這又是一位天姿國色的絕色美人,一襲絳衣,膚白如雪,身材更是頎長婀娜。
這時,二樓賓客中已經(jīng)有眼尖的認出那女子,忍不住興奮地大叫:“這不是今年花魁狀元玉玲瓏嗎?”
“啊,真的?”
李天涯一看,不出所料,這美女正是胡青霞,他心里暗笑,小嬋也真是長袖善舞,善于利用資源,有今年金陵花魁榜狀元與榜眼到場獻技,這及第樓不火才怪。
“嘭!嘭!嘭!”只見金陵新科花魁狀元——玉玲瓏雙袖連拋擊鼓,三聲動人心魄的鼓聲響起……
原來是一出“將軍令”鼓舞,這將軍令原來自漢唐古曲,必須一隊人一起表演,才有表現(xiàn)出蒼涼古戰(zhàn)場,鼓角崢嶸,黃沙滾滾,千槍大戟,千軍萬馬的氣勢?,F(xiàn)在胡青霞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光憑一對纖纖長袖,居然舞出了萬馬奔騰的氣勢,如大海波瀾,洶涌磅礴,令人戰(zhàn)慄,為之激蕩。
紅袖舒卷,一拋一收,如天魔亂舞,舞到酣處,已經(jīng)見不到人,分不清千萬條條袖子,只覺紅影滿臺,鼓聲宓密,眾人如癡如醉。
這兩位秦淮新科花魁的一歌一舞,精彩絕倫,將今日的表演推向高潮……
這一日,新及第樓一鼓而鳴,名聲大噪。
而新及第樓女掌柜李小嬋,在金陵也開始無人不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