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著水的石壁,刻上了道道劍痕。劍影,在燭光下,投射到了石壁上。人,在安靜地坐著,在思索著。
“父親,我過不去?!饼埣o搖了搖頭。
“你遇到了瓶頸?”龍應(yīng)行問道,他的眉頭也開始皺了,龍問在練劍,龍紀在悟劍。
“是的。我無法看破?!饼埣o嘆息。
“你忘不了仇恨。所以你遇到了瓶頸,你的心亂了?!?p> “葉雪的尸體,我閉上眼,感受劍的時候,我就看到了他的尸體?!饼埣o忘不掉的太多,龍震的尸體,他不能說,因為,龍問正在練劍,而且滿目兇光,渾身汗水。
“那么,他是在笑,還是在哭呢?”龍應(yīng)行問道。
當(dāng)龍應(yīng)行問出這句話的時候,龍紀睜了眼,龍問住了劍。安靜,可以清晰地聽到水滴在地上的聲音,甚至,浸入地下的聲音,也那么地明朗。
呼吸聲,十分清晰,龍問從急促的呼吸,在那一刻,變得平緩。心跳聲,也很清晰,龍紀緊張的心跳,變得平穩(wěn)。就在一滴水,滴在了地面上的時候,“滴答”。
“我明白了?!眱蓚€回答,同時發(fā)出。
死而無憾的人,是笑著的,葉雪的臉上,是微笑,龍震的臉上,是狂笑。他們到底為了什么而笑?在臨死之際,他們怎么還能笑得出?
因為希望,因為無憾。
葉雪沒有了遺憾,他以自己的死,證明了父親的清白,證明了友情的純粹和真。龍震沒有了遺憾,他捍衛(wèi)了龍城,他拼盡了最后一份力,他作為最后一道屏障,為龍城而戰(zhàn)。
葉雪看到了希望,在他倒下的時候,就是希望誕生的時候,只有他倒下了,梅曉之才會真正明白,才會真正釋然,才真正地成為了他的朋友。龍震看到了希望,在最后一縷陽光藏進云層的時候,他的希望,也藏在了云層里,而藏在云層中的陽光,卻能在烏云散開的時候,照亮整個龍城。
龍紀和龍問,并不是背負著龍城的仇恨而生存,而是背負著龍城的希望而生存。
“父親。我和二弟是他們的希望。是龍城的希望?!饼埣o開心地笑道。
“我兒,你終究是過去了?!饼垜?yīng)行嘆了一口氣,長嘆,這一口氣很長,嘆出了他十幾年的心聲。
“父親。難道說。”龍紀問道。
“沒錯。我口口聲聲地說,我原諒了龍震,忘記了仇恨,可我,卻沒有過去。”龍應(yīng)行低下了頭。
陰暗,不只是這個山洞,山洞,可以用燭光點亮,人心,要用什么才能點亮深處的黑暗呢?
龍問別著劍走了過來。
“大伯?!饼垎柡傲她垜?yīng)行一聲。
龍應(yīng)行抬了頭,卻發(fā)現(xiàn),龍紀的臉色發(fā)白,而龍紀正盯著龍問,龍應(yīng)行迅速轉(zhuǎn)過身,看到了龍問。
從龍問走過來的地方,留下了一條線,新鮮的痕跡。龍問的臉上,一道劍痕從左邊的眉毛,跨過鼻梁,劃過右邊的臉,他的手握得很緊。只見龍問慢慢跪了下來,跪在了龍應(yīng)行的面前。
“大伯。請原諒我父親曾經(jīng)犯下的錯?!闭f罷,他將手里握著的東西塞到了龍應(yīng)行手中,黏糊糊的一根短小的物體。
“問兒,你這是何苦呢?!饼垜?yīng)行流下了淚水。而龍紀,沒有任何動作,他只是傻傻地看著,看著龍問,似乎他從來不認識龍問。
龍問磕了三個頭,站了起來,把劍插入劍鞘,轉(zhuǎn)身離去。
龍問走出山洞,沒有了陰冷和潮濕,迎接著陽光,溫暖而舒暢。他慢慢地走在山路上,欣賞著路邊的小草,綠色的,他又時而看看路旁的松樹,松果還沒有掉,掛在樹上,他又感受著風(fēng),風(fēng)吹在臉上,吹在發(fā)間,他感到很舒服。
一只彩色的蝴蝶飛來,龍問看得癡了,蝴蝶一會飛到草尖上,一會飛到石壁上,似乎不懂得累。他笑了,他笑得很燦爛。
丑陋的毛毛蟲,在破繭而出的時候,就變成了美麗的蝴蝶。龍問,在走出山洞的時候,就笑了。他們都付出了代價,蝴蝶,跟著龍問,龍問也癡迷著蝴蝶。蝴蝶飛向崖邊,他就追到崖邊,蝴蝶飛到空中,他就飛到空中。他的心,已經(jīng)沒有了包袱,他不再累了,他輕松而愉快。
“喂,我是不是認得你?”一個漢子喊住了龍問。
“哦?”龍問看了一眼這漢子。
“哦,我想起來了。是你?!睗h子笑道。
“哈哈,原來是你。今天來換換劍法嗎?”龍問笑著問到。
“你還欠我呢?!奔驹茢[了擺手。
“哈哈,你還真是記仇啊?!饼垎栃Φ?。
“那倒不是。我吃虧了,而且吃大虧了。”季云道。
“今天我先給你舞劍?!饼垎柕?。
他一說完,季云就來了興趣。季云坐在路邊看著龍問。
“你不信?”龍問道。
“不是,我在等你?!奔驹频鹬桓荨?p> 青山閑人劍舞圓,驚龍穿月云破天。
龍問并沒有拔劍,他折了一根還帶著幾片綠葉的樹枝,一直到舞畢,樹枝一片葉都不曾掉。季云看罷,沒有鼓掌。
“你能不能?”季云問到。
“什么?”
“再舞一次?!奔驹频??;蛟S,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說出這句話,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但是此刻,他說了出來。
“不行。”龍問回答得很干脆。
“為什么?”
“因為我也不記得剛才的劍式?!饼垎柕馈?p> 季云愕然了,他沒有想到,聽到的是這個答案。
“你剛才,是隨心而動?”季云問道,他很想聽聽龍問的答案。
“應(yīng)該吧。我剛才,在看風(fēng)景。所以忘了劍式?!饼垎柕?。
季云不再說什么了。他想走,卻沒有走,他動不了。
“你不打算演你的劍法?”龍問道。
“沒有那個必要了?!奔驹苹卮鸬?,他接著說道。
“當(dāng)劍法與天地相融,世間的所有劍法都已成了俗物,也都成了廢物。你剛才的劍法,正是與天地相融的劍法,所以,沒這個必要了?!?p> 龍問聽罷,也不再多說什么,他問了一個問題。
“我叫龍問,你呢?”
“季云。四季的季,云朵的云?!奔驹频?。
“我欠你兩次舞劍,現(xiàn)在還差一次了。”龍問道。
“你想還?”季云問道。
“還差一次。你想我什么時候還。”
“現(xiàn)在不行,等我想到了,再告訴你?!?p> “那我先走了?!饼垎柧鸵摺?p> “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
“那不如跟我一起吧?!奔驹坪芟敫垎栆黄?,他換了一種方式說。
“好。”龍問答應(yīng)地干脆利落。
季云走的很快,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客棧,他就坐在客棧里。
“我想知道,你怎么進步這么快?”季云道。
“我也不清楚?;蛟S是因為我的心很空吧?!?p> 沒有了仇恨的心,沒有了包袱的心,也沒有了愧疚,空靈的心,能裝下世間萬物,在第一時間,裝了希望。
“你是個天才。比我還要天才?!奔驹坪戎频?,因為他不甘心,所以他來喝酒。他每次不甘心的時候,就會喝酒,而且喝得很多。
“是嗎?”龍問笑道,他的笑很自然,沒有一絲嘲諷的意思,而帶著一點疑惑。
“你不相信我是天才,還是不相信你比我天才?”季云問道。
“我自己也不太清楚?!饼垎柕?。
季云看了龍問一眼,喝了一口酒。
“天下的武功,我只需要看一遍,就能學(xué)會。雪藏劍法和歸心劍法,我都只看了一遍?!?p> 龍問沒有回答,他靜靜地聽著。
“我只害怕過一個人,你是第二個?!?p> “另一個是誰?”龍問很好奇。
“教會我學(xué)武功的那個人?!?p> “你師父?”
“不對?!奔驹频?。
“教你武功的人,不是你師父,是誰?”龍問不理解。
“教會我學(xué)武功,并不是教我武功。他,并不會武功?!奔驹频?。
一個不會武功的人,讓一個絕頂高手害怕,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所以龍問不明白。
“那你害怕的是他的什么?”龍問道。
“他教會我學(xué)武功,我就學(xué)會了怎么學(xué)武功。在此之前他還教會了一個人學(xué)醫(yī)下毒,那個人就學(xué)會了學(xué)醫(yī)下毒?!?p> “所以,他只要去學(xué),就能學(xué)會一切他想要學(xué)會的東西?”
“沒錯?!?p> “確實可怕?!?p> “他現(xiàn)在卻一點也不可怕了?!奔驹频?。
“他死了?”龍問道。
“沒錯。當(dāng)我再想見他的時候,只有一座墓碑了?!?p> “他叫什么名字?”
“他沒告訴我。”季云道。
“他的墓碑上沒寫?”龍問疑惑地問道。
“墓碑。就這兩個字?!奔驹频?。
龍問愕然了,一個人教會了他學(xué)武功,而這個人卻連名字也沒告訴他,連自己的墓碑,也都只有這兩個字。
“你之前說的那個學(xué)醫(yī)下毒的人是誰?”
“贏先生。”
龍問不說話了,因為他聽說過贏先生。贏先生和季云,都是這個人的弟子,龍問很想要見見他,卻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
“你要去哪?”龍問道。
“涂山?!奔驹苹卮?。
“你不知道嗎?涂山盟會,武林群雄都會去,這對我來說是個好機會?!奔驹埔幌氲娇梢栽谕可綄W(xué)會千百種武功,就開心不已,他忍不住要手舞足蹈了。
“嗯,的確?!饼垎柣卮鸺驹频臅r候,季云的歡快瞬間就消失了,縱然他學(xué)會了世間所有的武功,也抵不過剛才的那一套劍法,所以季云又接著喝酒。
龍紀在山洞里傻傻地坐著,龍應(yīng)行的臉很扭曲,從龍問離開,直到現(xiàn)在,他沒有移動過,只是坐在那里。龍紀看著龍應(yīng)行的背,龍應(yīng)行看著龍問的斷指。
“滴答!滴答!”
龍紀拔出了劍,他開始舞劍,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舞劍,或許,他并不是在舞劍,他只是在揮劍,毫無章法地揮動著。山洞里,除了龍紀的劍聲,還有龍紀的腳步聲,重而沉。龍應(yīng)行此刻起了身。
“我們出去吧?!饼垜?yīng)行對著龍紀說,而龍紀卻像沒有聽到一樣,還在揮動著他的劍,原本細小的劍,卻像有百十斤重一樣,劍劃過空氣,留下厚重的聲音。
“我們出去吧。我兒?!饼垜?yīng)行道,他的語氣帶著幾分請求,還帶著幾分愧疚。
龍紀仍然沒有回答,依然揮著他的劍,現(xiàn)在他的劍,已經(jīng)舞的越來越急了,越來越快,每一道劍影,都像留在空中一般,霎時間,就像是手中有著無數(shù)把劍。燭光,在微微地顫動著,就像是隨時都將熄滅一樣。
龍應(yīng)行進了里面去,跳入潭水中,仔仔細細地清洗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龍紀的劍勢越來越快,再沒有了破空聲,沒有了腳步聲,龍紀還在舞劍。劍勢,已經(jīng)沒有了,只有一柄在空中飛舞的赤紅的劍。
心亂了,要如何才能冷靜?有的人選擇用環(huán)境來克服自己的慌亂,于是,龍應(yīng)行跳入了寒潭,企圖用寒冷刺激自己。有的人,在亂的時候喜歡發(fā)泄,于是,龍紀揮舞著他的劍,隨著他的心愈來愈亂,他的劍也越來越亂,就像是一根長長的線,一直在纏繞,最終,裹成了一團,再也找不到解開的方式。
物極必反,滾滾江水,能沖破一切阻礙,在最終,都將被平靜的大海所容納,當(dāng)江水匯入大海,就再也沒有了先前的聲勢,也再沒有了之前的洶涌,有的,只是平靜。
心亂的終點,也是平靜,平靜地看淡,所以龍紀的劍,很安靜,安靜地讓人害怕。沒有聲息的劍,就像是夜里的游絲,而這游絲,卻是致命的。平靜的劍,隱藏著殺機,在每一劍刺出的瞬間,都能改變,而這改變,悄無聲息。大海,在窒息一個人的時候,人,又有多少聲音呢?
在黑暗中歸于黑暗,在大海中融于大海,天龍訣的最高境界,正是如此。
因為害怕黑暗,所以融入黑暗,因為無法掙脫大海,所以融入大海,龍紀,正是如此。
“我們出去吧?!饼埣o住了劍,平靜地走到寒潭前,對龍應(yīng)行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