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想起了小葉子——那個詞怎么說來著？“女人味”。薛悅美則美，就是缺了這點子“女人味”。他對女人味的理解，大概就是破屋那一夜，小葉子濕著頭發(fā)衣衫望著自己的模樣，那神態(tài)就像一只小兔子，可實際上該有的都有。明明很純潔，卻又很嫵媚，那種柔順，那種驚惶，那種楚楚動人，重重光環(huán)結(jié)合在一處，堪稱勾魂攝魄，才真正能觸動他想要保護和占據(jù)的心，即使只是回憶，也足以令他心馳神搖，愿意為之赴湯蹈火。
不過這種回憶在此刻顯然不合時宜，他強迫自己回到現(xiàn)實。畢竟男女有別，他不便再看，匆忙后退幾步，轉(zhuǎn)身避嫌。不想薛悅從鏡中看到他的倒影，霍的一聲站起身來，消失在屏風之后。李厘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薛悅已披了衣服擎著天雪寂沖了出來，一擊就要斬李厘于刀下。
多虧李厘閃避及時，才免了這生死之劫。他怕薛悅衣衫不整，不敢回身，只聽薛悅在身后怒吼出聲：“你好大膽子，污蔑我清譽不夠，還敢偷看我梳妝！”
李厘撇了撇嘴：“夜離做什么了？夜離和小姐之間，清清白白，天地可鑒。剛才只是意外，小姐要是想出氣，那也由得你，我站在這不閃不躲，隨你處置?！?p> 薛悅氣得渾身發(fā)抖，舉刀的手都顫如花枝：“你可真是夠心機。我若是這般殺了你，豈不更說不清楚，坐實傳聞？”
李厘微微一笑：“小姐想得很明白嘛。其實傳聞這東西，傳不幾天，也就不新鮮了。待得今日夜離親自送小姐去上凌煙參選，這謠言就不攻自破了，倒也不必擔憂?！?p> 薛悅將刀抵在他頸側(cè)，怒道：“你到底打得什么算盤？別以為我薛家上下都是傻子?！?p> 李厘聳了聳肩：“薛家上下知人善任，遠近馳名。連薛小姐都看不出的隱情，想必也不存在。”
“你個混賬！”薛悅轉(zhuǎn)到他面前，盯著他的雙眼，“別讓我找到你的貓膩。得罪云中城的人，結(jié)果都不會好！”
李厘手一抬，做了個請的姿勢：“不敢。夜離所求已得，今日前來只為公事公辦。小姐，時辰快到，請更衣上船。早點完成工作，夜離也好回去復命。”
倉啷一聲，天雪寂回鞘。薛悅?cè)缪┢泔h回營帳，片刻之后已裝飾妥當。她大步登船，就仿佛李厘從未存在。
李厘跟著上了船，也不想再看她，只一路欣賞湖光山色。小船搖搖晃晃，在船夫得驅(qū)使下慢慢駛向上凌煙。漸漸的，遠處朦朦朧朧已能看到一些建筑輪廓，李厘猜想那大概就是上凌煙。
他終于來到這個地方，終于能見到任青眉！不知她長什么樣子？該如何辨認？如果認出，是該上前突然一擊，還是從長計議妥善行事？若殺了任青眉，大概會有一群人追殺自己吧。到那時，又該如何和小葉子相會？會不會牽連到她？
他心事重重，只顧思索，全然沒注意薛悅的眼神。她端詳他許久，見他眼神變幻，自是在盤算什么新的上位詭計。她心頭火起，忍不住諷刺道：“別急，有的是機會用你的七竅玲瓏心?！?p> 李厘一怔，轉(zhuǎn)頭迎上她的目光，見她此刻望著自己的眼神便如望向天忍教教眾那般憤恨，不由得有些慚愧——說實話，在他的整個計劃中，薛悅確實無辜。如今自己已達成愿望，再面對薛悅時心境又有不同。但如今大事未竟，他也不好解釋，只能笑笑。
這一笑，是無比的蕭索無奈。她突然想起楊一釗——在自己質(zhì)問楊一釗為何變了模樣的時候，楊一釗也是這般笑容。她真討厭這笑容，卻又拿這笑容沒辦法——那畢竟是她曾經(jīng)喜歡過的人哪。他有秘密了，不肯對自己說，偏偏自己還心疼他。哎，情之一字，如之奈何。
想到此處，她對李厘的怨恨也減了幾分，只冷淡道：“算了，只要你沒有什么壞心，我才懶得管你?！闭f著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理他。
這般相顧無言中，船已到了上凌煙。還沒停穩(wěn)，岸上便傳來了一陣喧囂爭執(zhí)。薛悅提起黃色裙擺，急忙登岸。李厘插起手，剛要吩咐船夫先行回程，哪知才一偏頭，就被一個熟悉的藍衣身影殺入心底。
他突然全身沸騰起來！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她！對，是她，是她，她好好的！
沒想到再見故人他的反應會如此強烈，強烈到所有的思緒都一瞬間化作了烈馬，奔騰著牽扯著他的身軀和心臟，不由分說的將他推向她所在的方向。
這一瞬，他忘記了自己所在，忘記了自己的任務(wù)，只想沖過去，狠狠將她擁進懷里，緊緊的環(huán)住她不許她逃走，然后質(zhì)問她過的好不好，有沒有念著他，如他每日念著她那般，魂牽夢縈，刻骨銘心。
若不是身旁的薛悅盯了他一眼，咳嗽了一聲，他怕就真的破功了。
深深吸氣，他用盡全身力氣和全部理智壓制住欲望。此刻他不能沖動，否則必將前功盡棄。
他沉默的跟在薛悅身后，看著薛悅殺盡小葉子的威風，又看著小葉子扳回一城。好欣慰，她還和他記憶中一樣，走到哪都不肯吃虧，真好。
既然小葉子暫時安全，他也該按計劃去辦點自己的事。趁人不注意，他剛要潛行去別處，突然“任天王”三個字炸雷般跳入耳中。他猛然回頭，一個綠影已款款隱入重疊宅門之中。那……那便是任青眉嗎？
他想跟上去，奈何侍衛(wèi)重重，行動不得自由。按規(guī)定，閑雜人等是不得在上凌煙久待的。既然薛悅留在上凌煙不回去，他的護送任務(wù)也就完成了，沒有理由留下。無奈，他只好轉(zhuǎn)身離去，打算入夜再探。
好容易等到天黑，他暗中又摸上碼頭，打算找個船自己去上凌煙，哪知船只皆有管理，自己只不過是云中城一個白身弟子，又如何有這特權(quán)？不甘心，反正也是來一趟了，何不去找楊一釗幫忙？他是天王，一定有辦法。
他剛要動身往南去尋離人閣，卻聽得不遠處有人聲動靜，莫不是侍衛(wèi)？畢竟是暗中前來，不合規(guī)矩，若被人抓住冠個滋事之過，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于是他果斷躲到湖畔樹叢之后。
人聲由遠及近，卻不是侍衛(wèi)?？此麄兏哒勯熣撘桓睙o所避忌的模樣，大概也是天王幫的人。
“看看今天薛煬那老兒的臉色，根本就沒把堂主你放在眼里。還有那個楊一釗！”
“哼，楊一釗那個膿包，還夢想著他那未婚妻為他守身如玉嗎？這幫近侍都是有備而來，一旦選上，必是要攀龍附鳳的。你看離人閣那個杜鵑兒，還有那個創(chuàng)世樓的誰誰——哪個不是拼了命的往幫主床上鉆。也幸虧蕭幫主情有獨鐘，不然蘊蓉姑娘肯定更辛苦了。”
“就是！虧著蘊蓉姑娘手段厲害，不然要吃多少虧！堂主，你可不能放過她們哪！”
一群諂媚之徒。李厘心中冷笑，倒要看看所謂堂主是個什么貨色。他抬眼望去，很快便自人群中辨認出首領(lǐng)。這堂主穿了一身紅袍——大概是鋒銳營的人。李厘在軍營中往來，沒少打聽天王幫的建制人際，很快便判斷出這個堂主的身份——此人定是高嵐。
高嵐單手握持兩個鐵球來回盤玩，唇角掛著一絲冷笑：“蘊蓉能受幫主重用，私底下確實幫我不少。但若沒有諸君暗中相助，她獨力也是難為?！?p> 立時有人接上：”能為高堂主分憂，是咱們的福氣。誰不知鋒銳營營主空缺多年，必是高堂主囊中之物。只恨幫主瞎了眼，不肯向朝廷保舉?！?p> “若不是那薛煬暗中使絆子……”高嵐哼了一聲，“早晚我要讓他知道厲害。”
隨從立刻道：“今日堂主使飛刀挫了薛悅的銳氣，也是讓薛煬老大沒臉，真是大快人心！”
高嵐冷冷一笑：“可惜沒殺了她！都是那個楊一釗壞我好事，我看他對薛悅還是賊心不死。不剪斷此二人的聯(lián)系，我永無出頭之日。你們平時要多在離間計上下點功夫。先破薛煬和楊一釗，再扳倒任青眉！總有一日，這個天王幫都得是我的！”
隨從獻策道：“堂主，我聽說最近云中城新來了一個夜離先生，此人和薛悅走得很近，何不從此處入手？”
高嵐聽了，饒有興味，低聲與隨從說了幾句。
這一下，樹叢后的李厘坐不住了——怎么？薛悅差點敗在高嵐的飛刀之下？高嵐還要通過自己離間云中城和離人閣？這兩家都于自己有恩，說什么也不能讓高嵐得逞，倒要聽聽他的詭計。
他腳步一動，剛要湊近，已被高嵐發(fā)覺。
“朋友如果有興趣，大可出來一起討論。”
被抓了包，李厘也不怕，撥開樹叢走到高嵐面前：“在下正是夜離，不知高堂主有何指教？若是想拿夜離作籌碼，大可不必，夜離人微言輕，沒什么利用價值。”
隨從一下子炸了窩，倒是高嵐十分淡定：“夜離先生為人直率，我也不兜圈子。難得今夜風景如畫，何不尋一處隱秘，咱們親近親近？”
見高嵐處事不慌不亂，李厘倒有些稱奇，但仍板著臉道：“夜離一介草莽，不敢妄言攀附。就此告辭，后會無期?！?p> 他轉(zhuǎn)身要走，卻被高嵐攔阻。只聽高嵐笑道：“我聽聞夜離先生為情所苦，高某也是重情的人。老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既然得先生叫我一聲高堂主，我這個當哥哥的也當仁不讓。若先生肯坦承自己鐘情薛小姐，我高嵐愿幫先生一把，從上凌煙劫美人出來送到先生懷里，助先生得償所愿，先生可愿意？”
李厘哼了一聲：“你當我是什么人？欺人太甚。若你敢動薛小姐一根汗毛，我夜離縱然粉身碎骨，也要把你鋒銳營夷為平地?！?p> 隨從們一聽此言，紛紛怒道：“你有什么本事，胡吹大氣！”“臭小子太不知斤兩！還不過來受死！”
高嵐揮手喝止眾人，笑道：“難得碰上個有情有義的。好，有骨氣！只是不知這骨氣能換功名嗎？像薛小姐這樣的豪門貴女，若無點真功名真門第，怕是下輩子也難諧鴛盟呢。又請問夜離先生現(xiàn)在官居何職？位列幾品？我都不說求娶薛悅需要多少斤兩，單就是進上凌煙會面這一項，也得是像我這般身份才得來去自如呢。就憑先生你在云中城這基礎(chǔ)，得殺多少韃子才能達成??？”
這一番說話實在擊中李厘的軟肋。是啊，自己現(xiàn)在連上凌煙都沒法自如出入，談何報仇？
他神情才動，便被高嵐捕獲：“云中城不能做到的，我鋒銳營未必做不到。不知先生現(xiàn)在還想不想和我聊聊天了？”
李厘心思一轉(zhuǎn)，不由得垂下頭去，遲疑道：“這……”
高嵐微微一笑：“我說過了，你我都是重情之人。”
李厘不由得嘆了口氣：“情之一字，的確累人?！?p> 他說的是親情，高嵐卻以為他說的是愛情，當即一笑：“世事在人為。只要夜離先生愿意，高某人愿助先生一臂之力。我鋒銳營從來不熬資歷，向來是人才為先，只要你有真實本事，破格提拔也是常事。與其在云中城苦苦熬十年，熬成個半大老兵，還不如來我鋒銳營試試水平，才不負青春年華。”
寥寥數(shù)語，點出了鋒銳營的晉升機制——強者為王。這對于李厘實在太誘惑了。若是沒有報仇之事，他自然懶得理會高嵐這番邀約。但情勢所逼，他也只能急功近利。只不過念及薛悅引薦之德，他始終不好直接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