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船,伍德先生告訴盲姐,他們從天津南下至廣州,少說半個月,多則一個月就能到了。盲姐先是興奮了幾天,后來總是在水面上晃蕩腳不沾地的感覺讓人覺得很不安。有時候天氣突變,風浪搖晃的她站不穩(wěn),心里緊張又害怕。伍德先生一路陪伴著她,和她說起自己小時候的調(diào)皮事兒,又和盲姐說他在中國的一些遭遇,又用自嘲的語氣來開解自己的不幸。盲姐聽著聽著,覺得她自己猶如這飄蕩在大海里的船,找到了一盞明燈,而伍德先生就是手拿明燈的父親,一點一點指引自己走出黑暗。
到了廣州的時候,已是盛夏了。盲姐挽著伍德先生的胳膊踏上岸邊的時候,一顆懸著的心落了下來,伍德先生帶著盲姐上了一輛車,顛簸了半日,進了一個醫(yī)院。盲姐一進門就聞到一股陌生的刺鼻味道,遠處還時不時傳來人們的喊叫聲,干瘦的身體不自覺的顫抖。伍德先生摟了摟她的肩膀,安慰道:“別怕,這是醫(yī)院,這里會治好你的眼睛。”
踏了幾階臺階,進了一扇門,伍德先生讓盲姐坐在一個松軟的沙發(fā)上。伍德先生用奇怪的語言和別人說著什么,又轉(zhuǎn)身對盲姐說:“蒙希小姐,以后文森先生就負責你的治療了?!泵そ阙s忙站起來,連聲說謝謝。文森先生說:“不用謝,治好病我樂意。”伍德先生哈哈大笑:“你應該說,能治好你我也很高興。”文森說:“中文你好,你聰明,不比你。”伍德先生又笑了。
盲姐聽著文森先生蹩腳的說著話,也跟著笑了起來。
伍德先生走過來,握著盲姐的手說:“蒙希小姐,從今天開始你就要長期住在這里了。他們會給你專業(yè)的檢查和治療。不過你放心,我會一直來看你?!?p> 盲姐驚慌的說:“那伍德先生你呢?你怎么不住在這里?”
伍德先生笑著說:“我要是住在這里,那我先要生一場大病,不然文森先生怎么肯收留我?!?p> 盲姐聽了也覺得自己說的荒唐,羞紅了臉,低頭不語。隨后,文森先生安排一名護士小姐帶盲姐進了病房。
接下來的日子里,盲姐每日早間吃藥,檢查,午后伍德先生會來帶著她去旁邊的花園小徑走走,聽聽風聲鳥聲,又或者給盲姐念念鳳嬌從天津寄過來的信件。又不知過了多久,文森先生不讓盲姐外出了,盲姐的眼睛開始進入治療和恢復期,不可以見強光。伍德先生午后來就帶點甜膩綿軟的東西給盲姐吃,盲姐漸漸豐腴起來,干瘦的臉頰也開始飽滿了。
新年來臨的時候,盲姐早上睜開眼看見了屋內(nèi)物件的輪廓,看見了巨大的窗簾間透出的白光。當護士小姐進門給她檢查的時候,盲姐看見了護士頭上那頂奇怪的帽子。盲姐激動的抓住護士的胳膊,說:”我…我看見你了,不對…我看不見,但是我能知道你在我面前。“
護士趕忙叫來了文森先生,又做了一次徹底的檢查后,文森先生笑著說:“恭喜你啊蒙希小姐,世界又來啦!但是休息你最好?!倍嗳盏慕佑|,盲姐早已習慣了文森先生說的話。
護士小姐幫助盲姐剛吃完早飯,伍德先生便到了。
“哈哈,蒙希小姐,文森和我說啦!看來我們很快就可以出院了?!?p> 盲姐第一次見到伍德先生,確切的說,是看到了伍德先生的輪廓,高瘦的身體,卷曲的頭發(fā),寬寬的面頰。
“伍德先生,等我好了,我必定好好報答你。”
伍德先生大笑著說:“又說傻話了,我們是朋友,中國有句古話,叫什么腰間插刀。”
盲姐聽了,撲哧一下樂了,說:“是兩肋插刀。”
伍德先生拍著她的肩膀說:“別太著急,文森先生說完全康復還需要幾個月的時間,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我先去給鳳嬌寫一封信,告訴她這個好消息?!?p> 盲姐安心的躺著,有點倦意但是不肯閉上眼睛,就怕再次醒來又墜入那個無邊的黑暗中。又不知睡了幾時,突然感覺一陣劇烈的腹痛,盲姐捂著小腹,面色蒼白不敢亂動。盲姐閉著眼心想:“果然自己還是享不得福的,好不容易盼的眼睛能看見了,如今怕是又得了什么怪病?!痹较朐交倚?,索性起了死的念頭。
伍德先生午后又來了,見盲姐閉著眼,面如死灰,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胳膊說到:“蒙希小姐又做噩夢了?別怕,剛才文森和我說今天開始又可以帶你出去走走了?!彪S手拉開蓋著的毛毯,想要攙著盲姐出去散散心。
伍德先生扭頭看到盲姐褲子上有紅色的印記,立刻明白了,輕聲說:“你先躺著,我去叫個人?!?p> 伍德先生叫來了護士小姐,在門外說了幾句,護士小姐呵呵的笑了,推開門走到盲姐跟前,在耳邊說到:“蒙希小姐,從今天開始,你就要開始步入女人的世界啦!”盲姐怔怔的不了解,護士小姐邊幫她換衣服邊把生理期的來龍去脈講解了一番,又告訴她經(jīng)歷這個之后女人身體的變化。盲姐開始覺得好奇,年少時家里的姐姐妹妹從來沒有說過這些,后來又羞紅了臉不敢聽。換好衣服,躺回床上,伍德先生又進來了。
伍德先生關切的說:“蒙希小姐,我們過幾天再出去走走,安心躺著就好?!泵そ阆肫鹞榈孪壬鷦偛乓姷阶约旱那榫埃m然如父親一般,但是心里又有說不出的別扭,只應了一聲“好的”便轉(zhuǎn)頭假裝睡去了。
隨著眼睛的逐漸恢復,盲姐的心情也越發(fā)好了起來,伴隨而來的是盲姐身體和心理上的變化,盲姐感受到了胸部的脹痛,感受到了生理期來臨時忽好忽壞的心情。終于,在一個噩夢連連的半夜,盲姐借著明亮的月光,看到了房內(nèi)所有的擺設和物件。
盲姐不敢相信的揉著眼睛,一顆心幾乎要跳出來,她躡手躡腳的起來開了燈,仔仔細細的把整個房間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看到白色的床單和枕頭,灰色的毛毯,床頭插著的鮮花,床邊擺放著的椅子,又想到伍德先生總是坐在這里和她說笑。后來又盯著床正對面的十字架,像是在哪見過。盲姐不睡了,連日以來的不安和擔心全部拋諸腦后,她完全好了,用文森先生的話說:“世界又來了?!?p> 一大早,護士小姐進門的時候,看到盲姐坐在床上開心的看著她。盲姐第一次看清了這個一直關心她的護士姐姐,盲姐高興的說:“姐姐,你真好看?!弊o士小姐咧開了嘴,興奮的說:“蒙希小姐,你能看到了!”又轉(zhuǎn)身在走廊大叫:”快叫文森醫(yī)生,蒙希小姐可以看見了。“
幾乎伴隨著叫聲,文森先生走了進來,仔細看了看盲姐的眼睛,又問了好多個問題,又指著房內(nèi)的陳設讓盲姐描述,再三確認了盲姐的辨別能力。隨后說:”蒙希小姐恢復的更好。出院下周吧!“
不一會,伍德先生風風火火的來了,手里拿著一束艷麗的鮮花。盲姐終于能看到這個“父親”了,她看到了伍德先生藍色的深邃的眼睛,白皙的皮膚,挺立的高鼻梁,長期戴著眼鏡的緣故鼻梁上有兩個淺淺的紅色印記。盲姐又看了看伍德先生的手,伍德先生多少次用這雙慈愛的手挽著她,攙扶著她,輕輕的摟著她的肩膀。
盲姐不說話,眼淚撲簌撲簌的落了下來。伍德先生走近些說:“又哭了,哭多了可又要看不見了。”盲姐趕忙擦了擦眼淚。又聽伍德先生說:“好是好了,但是文森說這半年間還是需要多次復查,看來不到深秋我們是沒辦法回家了。我已經(jīng)在醫(yī)院旁邊找了住處,下周就搬過去,等你眼睛全好了,立刻回去?!?p> 盲姐像是什么都沒聽到,也像是聽到了,也不說話只知道哭。伍德先生開玩笑道:“哈哈,別是眼睛好了腦袋傻了吧!”
這一周,伍德先生帶著盲姐把醫(yī)院內(nèi)外走了個遍,盲姐看到了熙攘病房里的人間百態(tài),看到了從前午后逛過的小公園的姹紫嫣紅。
伍德先生帶著盲姐出院了,搬進了一處不大不小的庭院。這個清爽干凈的庭院,卻成了盲姐不堪人生的開始。確切的說,推依依入井的那天,盲姐的心就已經(jīng)走上了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