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兒恍恍然自沉睡中蘇醒過來,抬眼四下掃了一遍,有些迷惑,她已經(jīng)記不清入睡以前發(fā)生了怎樣的事情,亦認不出這是個什么地方,緩緩起身,四顧茫然。
“姐姐。”
一聲熟悉的呼喚令她驀然轉(zhuǎn)身,竟又見到那個十二歲的少年,一樣的神情,一樣的裝扮。
“是你,我送你的繩子,你可還戴著?”
少年信步走近,極自然地伸出手腕給她看,“還戴著,你看。”
朱兒依言抬手查看少年腕上的紅繩,手指撫了撫仍舊系得牢固的繩結(jié)。
“你送的,戴了幾年仍是簇新的樣子。”
朱兒眼前恍惚,抬眼卻見少年已經(jīng)長大,俊秀的臉上掛著熟悉的神色,依舊親切。不等她開口,長大了的少年已抬手施了個禮作別,并無不舍與遺憾。
看著他漸漸遠去也漸漸模糊的背影,朱兒不自覺地抬腳追了幾步,卻被人拉住手腕,她微微蹙眉,似是不習(xí)慣這樣的親近,身側(cè)的他輕笑出聲,惹得朱兒更是皺緊了眉頭。
一回頭,輕松的笑顏闖入眼中,他開口揶揄,“你皺著眉,可是討厭我了?”
“公子,朱兒不敢?!彼质菙[手又是搖頭,忙不迭地證明自己的確不敢有此僭越之心,平心而論,她也的確不討厭。
他被逗得笑出了聲,仔細打量一番,微微點頭贊賞,“這身紅裙倒是襯你...”
朱兒又想起那時,鼻翼微微有些酸,卻又努力笑了笑,道,“公子,我們有緣呢,總是能見到...”
“那便好,”他點點頭,像是終于安了心,又忍不住開口交代,“好好活著罷,莫要再只身犯險?!?p> 她言不由衷地答應(yīng)著,心思卻不知又飄向何處。
他認真地看了看她,抬手為她正了正發(fā)簪。
朱兒被他這一如既往的嚴謹惹得傷神,不覺已模糊了眼前的身影,她急急地伸手,只觸到一片衣角。
下一刻,許是已猜到什么,朱兒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儼然又回到王府他的書房,她莫名地有些緊張,緩緩抬腳邁進門,卻見他似是在認真地處理著公文。
察覺到她的靠近,他不動聲色地隨手拿本書擺在面前。
朱兒假裝沒有看到他的動作,只輕輕喚了句,“王爺。”
“嗯,朱兒,你答應(yīng)本王的事怎仍未做到?”
朱兒愣了,腦子一片空白,小心翼翼地詢問,“王爺說的,是...何事?”
他像是有意為難,未曾答復(fù),任她自己絞盡腦汁地猜想。半晌,看她不知到底想到什么,臉都紅了,他才終于得逞一般開了口,“你如今仍是男兒身份,這女子的衣飾要穿到幾時?”
“啊,這件事啊...”朱兒有些為難地揉了揉耳朵,當(dāng)真思索起解決的辦法。
他將她的神情盡收眼底,趁她還在冥思苦想,他抬腳邁向門口,將要出門時,還是回頭看了一眼,道,“朱兒,你答應(yīng)本王的事,可不止這一件?!?p> 朱兒目送他離開,視線轉(zhuǎn)回到他的書桌之上,她拿起那本書,露出方才他寫寫畫畫的那張紙。讓她沒有想到的是,那竟是一幅未畫完的小像。赤紅的朱砂勾出旖旎的身形,半掩的輕紗透著幾分神秘,那不曾遮掩的眉眼,不染凡塵,靈動俏麗,分明就是朱兒那時的模樣。
不知何時起,她竟蜷縮在角落里睡著了,醒來時腿都蹲麻了,臉上半干的淚痕癢癢的,她抬手隨意抹了抹便要起身。
身旁立著的人忙伸手將她扶起,她一抬頭便看到那熟悉的帶著寵溺的眼神,于是方才那短暫而莫名的心痛與不快一消而散,她笑著喚道,“兄長。”
“朱兒,可是有什么心事么,說來與兄長聽聽?!?p> “無事無事,兄長無須擔(dān)心。”
“哦?朱兒可不要欺瞞兄長...”
瞬息之間,方才還明亮溫暖的小室驟然昏暗起來,他的聲音聽起來也頓時遙遠凄冷了幾分,令朱兒莫名打了個寒顫,瑟瑟地喚著,“兄長,你在何處,這里好黑,我有些怕...”
噩夢般的記憶涌入腦海,朱兒重又將自己蜷縮在角落里,渾身不住地顫抖。
好在不多時便有一盞燈亮起,掌燈的人湊近朱兒,卻又不敢離得太近,他伸手輕拍朱兒的肩膀,柔聲安撫,“朱兒,別怕,我是你的兄長...”
這一次,朱兒感覺時間已過去很久很久,久到她已經(jīng)從驚懼中緩了過來,身旁似乎仍有余溫,熟悉的氣息卻已散去,她盯著那盞似乎怎么也燃不盡的燈,若有所思。
搖曳的光影中顯出一個瘦削的人形,邁著看上去有些虛浮的腳步緩緩朝她走來,她心中有些不忍,卻仍縮在一處沒有起身。
他不會看清她的面容,燭光的暗影里她藏得隱蔽,辨不出身形,認不出身份。
可他還是認了出來,虛弱的聲音似那日一樣開口喚她,“朱兒,是你么?”
她不語,似是仍在賭氣。
輕輕嘆了口氣,他重又開口,竟帶著些祈求,“此生已盡,來世,你可愿再見我?”
她仍不語,置若罔聞。
他低頭,面露愧意,喃喃自語,“終究,是我傷了你...”
“等等...”朱兒猛然抬頭,像是終于自夢魘中清醒,目光所到之處,本就不甚清晰的身影已然消失無蹤,想說的話再也無人傾聽,她很有些感懷,望著燭光,默然傷神。
“小丫頭,你怎在此處?我尋了你很久...”
山林之內(nèi),她和小獸藏在樹上,他朝她伸出手,亦敞開懷抱。
朱兒自樹枝間露出臉來,已不是曾經(jīng)的幼童模樣,他卻并不驚訝,仍溫和地笑著,伸著手等著接她。她倚著樹枝,抱著小獸,舒服地坐好,還悠閑地晃了晃腿,才終于開口,“我長大了,不是小丫頭了?!?p> 他點點頭,從善如流,“好,丫頭,下來?!?p> 她直直地端詳著他的眉眼,詢問道,“先生,你當(dāng)真,看出了我的身份么?”
聞言,他放下手臂,目光亦轉(zhuǎn)向別處,沉默半晌,才緩緩開口,“或許沒有,我只是,希望你還好。”
“你看,我好好地長大了,先生再也無需擔(dān)心了?!?p> “那么,你可有好好讀書,課業(yè)學(xué)得如何?”
“...先生,我這就跟你回去,你可莫要再問了...”說著,朱兒松開懷里的小獸,扶著樹枝縱身一躍,穩(wěn)穩(wěn)地落在他懷里,又被他輕輕扶著立在地上。
“丫頭,你長大了,很好...”
朱兒聞言懶懶地抬頭看向他,只見那熟悉的面容仍蒙著欣慰的神色,她垂眸自語,像是不愿被他聽到,“我長大了,只可惜,你卻見不到了...”
微風(fēng)愀然襲來,朱兒習(xí)慣性地闔眼,再睜開眼睛,卻已看不見她的先生,扶著她站在樹下的人,神情肅然,悲喜難辨。她一瞬間憶起前事,猛然推開他后退幾步,目光凜然,開口質(zhì)問,“你,是洛笙,還是梓墨?”
他靜默無言,不怒自威,漆黑的雙眸透出難解的意味。
朱兒穩(wěn)了穩(wěn)心神,屈身行禮掩飾慌亂,“神君見諒,是朱兒...無禮了?!?p> “不,你不必如此...”梓墨上前幾步伸出手想要扶起她。
她避開梓墨的手徑自站起,彷若無事般四處打量。隨著她的神志逐漸清醒,如今這四面已變得虛幻,昏睡之前的景象在腦海中變得清晰,她伸手撫了撫自己被隕仙劍刺入的傷口,雖無痕跡,卻已隱隱作痛。
“朱兒...”梓墨注意到她的動作,似乎又回想起方才她臉上的痛楚,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朱兒聞言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無視他的躊躇,徑自開口,“聽聞神君最善謀略、洞察人心,千年前的謀劃,今日,可都如愿?”
梓墨沉默著,不知該怎樣回答,驀然憶起曾經(jīng)的設(shè)想,更是無言以對。
“神君吩咐的事情朱兒已悉數(shù)完成,你...可否遵從約定,讓我,離開仙界?”
“我曾許你歸入仙籍,如今,你卻不肯么?”
朱兒看他面露不解,熟悉的眉仍緊蹙著,像是自己提起了什么令他無比為難的要求,忽然就笑了,“是,我在凡間慣了,不想回仙界了,神君準么?”
“不準,”似乎是看到朱兒的訝然,梓墨頓了頓又解釋道,“你是天界的仙靈,自然要隨我回仙界?!?p> 久久注視著梓墨的眉眼,朱兒似乎從他那看似平靜隱忍的面容上讀出幾分執(zhí)拗甚至是祈求。千年的時光在她眼前一閃而過,紛紛擾擾、恩恩怨怨皆化成過眼云煙,在此刻全然消散,只留些許印記,鐫刻在最深處,左右著她的思緒。
“梓墨,倘若有來世,我們莫要相見了?!?p> 似曾相識的一句話徹底擾亂了梓墨的心緒,他有些慌亂地朝著朱兒邁出幾步,卻在她身前生生止住步子。梓墨緩緩伸出手想要拉住她,卻又怕打碎眼前這光影,漫天的光華愈發(fā)密集,朱兒的身影漸漸模糊,這一次,終于換他眼看著她離開...
朱兒抬手看了看自己已近乎透明的手臂,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已不復(fù)曾經(jīng)的恐懼與心痛。她抬眼看看近在咫尺的梓墨,還是忍不住問出口,“梓墨,你施法布下這結(jié)界,是要同我作別么?”
盡管知道她會不解,會失望,甚至?xí)?,梓墨仍選擇告訴她實情,“不是?!?p> 她果然有些失落,自嘲般笑了笑,輕輕落了淚。
梓墨上前一步將她緊緊擁在懷里,已經(jīng)幾乎沒有溫度的身軀脆弱得仿佛即刻便要分崩離析。他微微低頭與她對視,只見她那已有些渙散的目光中仍閃出幾點光華,輕易便令他痛徹心扉。
朱兒倚在他懷里,已無力回應(yīng)他的擁抱,伴隨著急劇的痛楚,她愈發(fā)清晰地感受著他的存在。微顫的指尖輕輕撫著她的發(fā),有力的雙臂將她禁錮在身前,急促地心跳在她耳邊震動,溫?zé)岬臍庀⒘钏行┴潙佟?p> 幾乎用去全部的意志,梓墨才終于穩(wěn)住心神,沒有讓自己在這樣的時刻失了控。他極克制地親了親她的眉心,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帶著安撫與祈求在她耳邊低聲挽留,“朱兒,等我,等我...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