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許久許久以前,甚至久到她還只是個沒有名字的小妖。她一貫不喜別人喚她“妖”,雖說是不知名的野花所化,卻也是生長在遙遙九重天上,縱使不若百花金貴,也到底是有些仙氣的。可惜落在這凡塵里,連那昔日的神君都褪去一身仙骨,化作肉體凡胎,更何況是還未入仙籍的她。只是那時她的心思還未從天宮飄下來,只當(dāng)是歷練一般四處賞玩,想起來了便做做樣子應(yīng)付差事,闖出不少禍?zhǔn)聛?,倒是?yīng)了“妖”的名頭。
記得那天她極罕見地沒去那勾欄瓦肆之間混跡,悠悠然飄到野外一處極秀美之地,想起那些曾看慣的風(fēng)景,不禁悵然哀嘆,只將這些日子沾染的凡塵氣息盡數(shù)屏除,隨意坐在湖邊,雙手托腮暗暗思量。
那少年緩步走到這處時,她坐在一旁的石頭上睡得正沉。許是有什么心事,少年目視前方,徑直走到湖邊,并未注意到有何不妥之處。待回過神來,少年后知后覺地打量起身旁這位熟睡中的少女。只見她穿著一身極簡潔的白衣白裙,頭上的發(fā)飾也十分簡單,未施粉黛的臉上秀色不減,即便是眉眼間帶著的些許稚氣,也只讓人覺得是錦上添花,倒顯出些可愛來。
她不知如何察覺到了少年的注視,驀然抬眼正對上他探尋的目光,兩人對視片刻,心中各自思量。許是覺出少女眼中的不喜,少年垂眸抬手,施禮致歉,態(tài)度十分誠懇,絲毫不似先前那樣沒有禮數(shù)。她心中大概還有怨氣,對上這樣一張相似的面容更絲毫不愿多言,只客氣疏離地與其應(yīng)對,說完話轉(zhuǎn)身便要離開。
“姑娘留步?!?p> 她腳步一頓,重又轉(zhuǎn)過身來對著那少年,“何事?”
少年被她直直地瞪著不禁有些遲疑,張了張口總算問出聲,“小生瞧著姑娘頗有些眼熟,可是在哪里見過?”
少女聞言心中訝然,重又仔細(xì)打量起眼前的身影。這少年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一身衣袍甚是精致卻又不過分華美,更襯出少年的俊秀。此刻他面上略有些不自然,兩頰微紅,目光躲閃,低垂的眼眸看不出太多情緒。以她那有限的經(jīng)驗來看,這番話不過又是些拙劣的把戲罷了,只是這小小年紀(jì)便如此深諳世故,倒激起了她的興致。
“小公子這么一說,我倒也覺得有些眼熟,許是在別的地方見過姐姐吧,若也是住在這附近倒很尋常,又或許是夢到的也未可知?!?p> 少年愣了愣似是沒有聽出她言語間的調(diào)笑,只覺得眼前這少女沒了熟睡時的稚氣,笑容更顯明媚,從善如流地開口應(yīng)對,“姐姐說的是?!?p> 看少年并未藉機(jī)說笑,靜靜思索的樣子透出幾分真誠,她心思翻轉(zhuǎn)生出一計,煞有介事地說道,“小公子,相逢即是有緣,姐姐看你心緒不寧,神思郁結(jié),像是有什么煩心事,我這里有個求來的物件,說是能夠解憂安魂的,看你喚我一聲姐姐的份上,這便送與你了,興許還能解了什么災(zāi)禍呢!”說著從袖口抽出一段紅繩,不由分說地系在少年的手腕上。
少年見實在不好推辭,只好拱手謝過,隨即又開口問道,“還未請教姐姐芳名...”
少女聞言愣了一瞬,轉(zhuǎn)而笑問,“你看我該叫個什么名字合適些?”
少年有些窘迫地垂眸思索,目光無意間瞥見少女外衣下隱隱透出的紅色花紋,一念之間脫口而出,“朱兒?”
自那日以后,他不知是第幾次回到這湖邊,卻再也沒有見過那位很有意思的姑娘。那時將她喚作姐姐,過了這么幾年,興許看上去兩人的年歲已沒有差別,他卻仍愿再喚她一聲姐姐。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腕上的紅繩,心中的疑問一個接著一個。他不知自己到底是在何處見過這個姑娘,卻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覺得熟悉,他甚至不知自己為何還會想起她,許是這根紅繩令他不得不想。說來奇怪,自從她親手為他系上,他便再也沒能夠把這看上去毫無特點(diǎn)的繩子取下來,為此他還困擾了許久,唯恐無意間損了這信物,倒平白折了她的一片善心。所幸這不知何物所制的紅繩竟異常堅韌,戴了這么幾年倒愈發(fā)鮮亮。那一線紅就像當(dāng)初隱在白衣下的紋路,與那音容一樣,歷久彌新。
他正想得深沉,絲毫不曾注意到往日里平整如鏡的湖面此刻已漸起波瀾,一個不大的漩渦愀然自湖心移來。待他察覺到異樣時,那水波已高高掀起,似乎要將孤立在岸邊的他卷入。少年心中駭然,一時無法做出太多反應(yīng),只匆匆后退,卻仍沒能躲過,還是被那頗有些妖異的水浪裹挾,落入湖中。初春的湖水還很有些冰冷,驟然的刺激令他清醒幾分,求生的本能迫使他拼了命地掙扎,卻依然無濟(jì)于事,周身的湖水似是有了生命一般將他壓入湖底,寸寸深入。眼看著前方的光亮越來越遠(yuǎn),冰冷的湖水亦早已灌入心肺,生死關(guān)頭他仿佛看到一縷紅煙從某處飄散,漸漸模糊的眼前卻凝聚起一張令他覺得安心的面容,他終于不再掙扎,亦不再恐懼,任意識漸漸昏沉,沉入那幻夢。
千里之外的朱兒這時候睡得正沉。自那日將幻化的紅繩系在他腕上,她便放心地遠(yuǎn)離了那個地方,心無雜念,四處游蕩,愈發(fā)活得像個凡塵中人,卻比凡世中的女子要自在許多。這日她在書館里看了整夜的書,邊看邊感嘆凡人的有趣,不禁又想起那愈發(fā)遙遠(yuǎn)的天宮,好奇那天上的仙人又該有著怎樣的智慧。神思翻涌間一個身影默默躍上心頭,卻又立即被她按下,并不覺得有何異樣,只安然伴著遠(yuǎn)處那聲聲更鼓入眠。
待朱兒終于察覺到他的危難,卻是很有些慌亂懊惱。雖說曾對他有諸多怨懟,可這到底是一條性命,說起來亦與那前塵往事并不相干,倒是朱兒遷怒于他。她原本也不愿他真有個三長兩短,故而才從自己的元身中抽出那縷紅繩,連著自己的心,系著他的命。當(dāng)她在夢中覺出心頭的劇痛時,便立時為他擔(dān)憂,待她施法來到這湖邊,只看到湖面擾動,妖氣肆虐,更覺得不好,不曾多想便投身湖底。
尚未徹底恢復(fù)安穩(wěn)的湖水顯示出令人心顫的死寂,湖水中央懸著的那具軀體靜得令人不敢靠近。朱兒心頭的痛早該無蹤無影,可此刻看著這毫無生機(jī)的身軀,她卻依然覺得痛。還未等朱兒靠近,那股力量便拖著他再度下沉,來不及細(xì)想,朱兒已使出渾身解數(shù)與之對抗。她覺得,不能將他留在這湖水中。那些記憶還恍如昨日般留在她眼前,那聲“姐姐”還淡淡地繞在耳邊,她不能任他尸沉于此,亦不忍他孤身一人直面這冰冷。
很久很久以后,朱兒仍能記起他此刻的面容,安詳?shù)猛鹑绯了愕拿嫒?,不似初見時凝重冰冷,亦不似年少時羞澀矜持,那樣俊秀安逸,卻愈發(fā)令人心疼。她此前從不曾想過,凡人的生死竟是這般刻骨銘心,一瞬間已是陰陽兩隔,再多的遺憾、再多的悔恨都無法挽回,縱使她自詡仙人又如何,生死面前她亦只能如凡人般束手無策。她想,令她銘記于心的不僅僅是他的死,還有那一刻的震驚與無措,更有無盡的悔恨與自責(zé)。直面他人的生死,竟比親歷更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