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派出所做什么?”老沈突然嚴肅起來。
“……”四兒極力組織語言,又將從學校到被打的事情回憶了一遍,才說:“校長讓我來問問您,說弋陽退學的事情只有你清楚?!?p> 老沈沒有打斷四兒,這是他們父女兩的默契,一方說話,另一方即使反對,也必須等對方說完。
“我在路上遇到同學,聽到一點風聲,就去了派出所問了一下,他們說弋陽的檔案是秘密,不能查。我準備回家問你,路上就遇到一群討要公道的員工家屬,然后就被打了?!闭f完,又報一句:“完畢?!?p> “打了”兩個字,四兒說的特別重,為的是父親看在自己受傷的份上對于自己去派出所的事情從輕發(fā)落。
“弋陽的事,我本想你畢業(yè)以后找個合適的機會告訴你的?!崩仙驀@氣道:“這件事,比較復雜,爸爸不希望你再問下去了。等出院,認真復習,考不上清華也沒事,你不是喜歡做設計嗎?讀一個服裝學院也行?!?p> 不問下去?四兒心里回答,不行。但她沒有直接反駁父親,因為父親在專業(yè)方向上松口了,沒有逼著她學管理,就意味著她再逼問,吃力不討好,現(xiàn)成的便宜都撈不著。
“我要上北服?!彼膬阂?。
“北服?”老沈不解。
“就是BJ服裝設計學院,有漢服設計專業(yè),我要選這個?!?p> “好?!?p> “爸……”四兒還是想見弋陽一面,親自問他,否發(fā)生了什么,則她不死心。
“見一面,可以,但從此以后,形同陌路。做得到嗎?”老沈說。
“……爸,您不能這么要挾我?!彼膬翰煌狻?p> “那就免談?!?p> “先見了再說?!?p> “不行。”
“爸爸——”四兒想撒嬌,這個法子以前百試百靈。
“我叫你祖宗,行嗎?你是心太大,還是對爸爸根本漠不關心?你今天被人打了,空穴來風嗎?你知道爸爸現(xiàn)在壓力多大嗎?”老沈突然發(fā)怒,語氣變得不耐煩,話說急了就咳嗽起來,一口氣上不來,四兒直按護士鈴:“醫(yī)生,來人啊……爸爸,我錯了我錯了,爸爸,你怎么了?”四兒從床上跳下來,趕緊去扶老沈。
“有心臟病就少發(fā)點脾氣?!弊o士說著,叫人倒杯水來。老沈吃了藥,慢慢恢復了正常。護士說:“你爸爸都這個樣子了,你就少氣他兩句吧。再大的仇也犯不著拿命折騰?!?p> 護士的話是夠扎心的,卻也讓四兒發(fā)現(xiàn)了真相。
“爸爸,什么時候開始的?”四兒一直以為父親只是身體不好,老毛病,每次在家發(fā)病的時候都是母親在身邊,又或者是父親有意躲避,所以她幾乎看不到父親病發(fā)的樣子,還以為像普通的慢性病,吃著藥就好。
“這個老毛病了,你不用擔心。我剛才說的,你答不答應?”
四兒點點頭,難以名狀的心情在五莊六腑里燃燒,她不知道該怎么發(fā)泄,一種無力感第一次涌上心頭,讓她覺得父親并不是無所不能的,而自己也不是由著性格什么都可以說了算的。但她還是多問了一句:“爸爸,弋陽受傷的事,不是你干的,是吧?”
老沈點頭,四兒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老沈讓女兒獨自進探監(jiān)室,自己在外面默默等著。
四兒的腳步特別沉重,她害怕見到弋陽,又渴望見到弋陽,她不知道見到以后說什么,又想知道弋陽過得怎么樣,更想知道他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一夜之間從天之驕子變成了階下囚。
“弋陽,出來?!?p> 隨后,四兒聽見哐當?shù)蔫F門聲,手腳鏈子撞擊的聲音,弋陽拖著步子坐在了對面,看不到臉。她猶豫的看向獄卒,獄卒說:“他自己要求的。不能太久,五分鐘?!?p> “……”四兒鼓足勇氣,話到嘴里又咽了回去。
“……”弋陽無聲,表情冷漠。
“我……”四兒開口,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十分顫抖,她極力想掩飾自己的情緒,用手摸著自己的脖子,停頓一會兒說:“我……”
“……”弋陽依舊不吭聲。
“我……等你?!彼膬罕M量讓這三個字看不出任何讓人回憶往事的情緒來。
“不用?!边柣卮鸬母纱啵硢《统?。
四兒只是一個星期沒有見到弋陽,這一聲,恍如隔了半個世紀。
她控制不住哭泣,咬住自己的手,任憑眼淚打濕手背。
“……”四兒深吸一口氣,調(diào)整呼吸,又說:“我信你。”
“……”弋陽沉默了。
“我的那份,你還沒給我呢。”四兒說。
“……”
“我爸爸答應我學設計了?!彼膬合敕窒磉@個好消息,突然意識到這可能是對退學的弋陽的一種傷害,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她懊惱:“對不起,都怪我。”
“忘了我吧?!边栒f。
“……真話?”四兒忍著淚。
“我不配?!敝舐犚娔_步聲,正在離開。四兒斷定弋陽不肯說了,便急起來:“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會讓我爸爸查清楚,你要等著我。在這里也不能放棄希望,你還要上清華的,你記得嗎?你不能放棄?!?p> 腳步停了下來:“以后別來了?!?p> “弋陽,弋陽……弋陽,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了,可是我不會放棄的。我打聽了,只要三年,三年你就可以出來了,學校還給你保留著學籍,你還可以再高考的。弋陽,你聽到?jīng)]有?”四兒敲著鐵門。
“安靜點。”獄卒來提醒:“時間到了?!?p> 四兒不肯走,遠遠的聽到有人爭吵,緊接著是打架的叫喊聲,有人說:“一盆破花有什么了不起,了不起你也還是來這里了?!?p> “還給我!”
“你個強奸犯,看我不滅了你!”
“弋陽……”四兒幾乎是哀求:“求你們,讓他們別打了??刹豢勺屵枂为氁粋€牢房?”
獄卒沒有回答,將這個問題上報上去。
四兒跟著老沈出了派出所,整個人虛脫了似的,腿腳無力,目光無神。老沈?qū)⑺膬簬Щ貋砹松蚋▓@。
“別等我了,四兒?!边柨粗翱谏贤断铝说囊皇?,默默的抱著蝴蝶蘭發(fā)呆。
哪里還有清華,哪里還有高考。
進來一個星期,第一天,他覺得自己冤枉,他要反抗,他要告訴四兒,他沒有爽約,沒有猥褻女生,他氣得將鐵門踢得哐哐響,沒有人理他,得到的只是牢頭的一頓打。
第二天,他將所有人打服氣了,期待父親或者母親來接他出去,得到的是牢里其他犯人的譏諷。
第三天,他想起來四兒,四兒給他的手機被沒收了。他拼死也不肯將手機交給行兇的人,卻被牢頭沒收了。他本想在進局子前給表妹打個電話轉(zhuǎn)告他父母,結(jié)果沒人接。
他不知道父母現(xiàn)在怎樣,是否知道他進來了這里,母親會不會又被父親打的生不如死。如果出去,要記得拿手機回來,如果出去,要帶母親去看看醫(yī)生。自己一直說著怎么事到臨頭總是忘記呢?不該的,不該的。
第五天,他開始有點消極,在心里覺得,這個世界似乎把他忘記了。
第六天,他每天除了打架,就是和蝴蝶蘭待在一起。
第七天,他不會笑了,總是冷眼看著來來去去的人,新來的人不知道他下手的快很準,總是挑戰(zhàn)失敗。他在這種肉搏中找到一種快感,仿佛一拳出去,他恨的所有人都被他打趴下。他在老家,經(jīng)常能獲得這種快感,只是那時候沒有人敢報警。
第八天,他對這種樂趣也不感興趣,想著三年像一個無底洞,看不見光亮,看不見未來。他徹底掉進黑暗里了,沒有人回應他。
第九天,他躺在地上如死尸,四兒來了。
他聽到四兒的腳步聲,沉重,謹慎,他聽到四兒的聲音,緊張,害怕,擔心,故作鎮(zhèn)定,甚至為了看起來毫不在意的輕松而顯得可愛,弋陽想著想著,便哭了。
還有人記得他。
可是,他對不起她。
他拿到蝴蝶蘭的當天晚上過于興奮,被車撞飛了五米外,頭破血流,但意識清醒,回了個信息給四兒。撞他的人過了好一會兒才來看他是否斷氣,又叫來另一個人把他搬進了車。四兒的信息跳了出來,旁邊的人問:“少爺,關機嗎?”
“誰的?”
“大小姐……備注?!?p> “不關?!?p> 徐冬冬一邊開車一邊問:“他死了嗎?可千萬別讓他死在我車上?!?p> “放心吧少爺,還有氣呢。只是頭上一直流血,要不要包扎一下。”
“你蠢啊,你要殺人還問人家痛不痛?撞一下而已,又沒有撞死。死不了就行,不管。”
他記得醒來的事情,再醒來便在酒吧里,旁邊的女孩衣衫不整暈倒在他懷里,有人拿著手機拍他們,他無法動彈。
“她不是喜歡你嗎?今天就讓她好好看看,她喜歡的人摟著別的女人是什么樣子?!?p> 弋陽看不清說話人的臉,只見有人朝他走過來,說話人喊一聲“脫”,執(zhí)行的人干凈利落。
“少爺,這姑娘還沒醒,怎么辦?”
“怎么辦?把衣服也扒了,放他身上,你,過來拍視頻?!?p> “少爺,不太好吧,畢竟是個女孩?!?p> “你到憐香惜玉起來了,你老婆?”那個少爺吼道。
“少爺……這手機怎么辦?”
“充電,不要關機。”
拍完視頻,一干人等都離開了,只剩兩個受害者。
接著有警察來,要求查身份證,便將昏迷的女孩和重傷的他帶回了警察局。
如果還要說再多的細節(jié),他最不想回憶也最不想讓四兒知道的是,自己赤裸著上半身擁抱著一個衣衫襤褸而且未成年的女孩。他成了自己生平最鄙視的人,而造成這一切的兇手——徐冬冬,雖然看不清臉,但他聽得出聲音——逍遙法外。
他想過請律師辯護,但他沒有錢。他想起了數(shù)學老師,但他覺得羞愧。他開始覺得自己掉入了一灘淤泥之中,越陷越深……
“弋陽?弋陽,弋陽你醒醒?”有人叫他。
是獄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