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秋暝握著終南望的手,趴在他懷里哭著,記下他每一句告別。
漸漸的終南望失去呼吸,她握著的手心下墜。
終南望在她的哭聲里,化作灰塵,終于結束這百年來無刻不在痛的人生。
“師父,若僥幸再見,請您叫醒我?!?p> …………
半個時辰前,花神殿。
殿內燃著百神香,香霧飄飄然立成一朵牡丹。
花千樹和云輕風這局棋下得許久,在一旁侍立的小花童大約是覺得沒趣,端著茶壺云里霧里的打著盹兒。
瞧著他思緒半天終于落下一子,云輕風便打趣他道:“若真是那么在意,不若此時便去瞧瞧?!?p> “我前些年來時,松清大神座下那位小弟子也曾給你送過花苗,瞧著是個好孩子,與你也投緣。”
花千樹端著那張孩子般純真可愛的臉,嘴邊的笑溫和,眼神卻是頗為滄桑:“小輕風,本座若是再不把事情扒開來給那孩子看清楚了,她怕是還能糾結上幾千年。”
沉吟著思考了一會兒棋局,他又笑呵呵道。
“那孩子確實有些過人之處,令人驚異。如今想來,放他一條性命回大千世界,算是最好不過了。”
云輕風要落子的指間微頓,問他:“何以見得?”
花千樹笑得燦爛:“若是輸了這局,圣人不若點幾滴清露去看看那孩子,也算是了了松清一樁心愿?!?p> 云輕風卻急了眼:“不可!”
“你明知那清露于小重錦的意義!”他一巴掌拍下那顆棋子,指間如有雷光涌動,“可幸虧小重錦不在這兒,否則你這老父,能將她氣得再也不想化形!”
花千樹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須,眼中閃著霧蒙蒙的金光:“你當也知小重錦于我的意義。你那清露,勻出幾滴,小重錦化形并不會受到禁錮?!?p> 他眼中的霧蒙蒙的金光逐漸如有實質,透著幾分少年的稚氣,和可憐兮兮的味道來。
下一子,他幾乎不加思索的落錯一子,低眉瞧著云輕風:“你去見見那孩子,就知我為何偏要放那孩子回歸大千。”
“況且,”花千樹低垂著眉目,眼珠子濕潤潤染著神光,“你也不愿松清連這樣小小的心愿都完不成,可對?”
“小小的心愿?”云輕風向來溫柔的臉,此刻卻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她這小小的心愿,幾可再造一神?!?p> 見他說這話,花千樹便知此事差不多成了,索性端正了姿態(tài),又施施然重新認真下起棋來。
“大不了再加一碼。”他似乎隨意的說。
云輕風挑了挑眉:“如何?”
花千樹揣起袖子來:“今年打架,我不綁你上紫霄峰?!?p> 云輕風一時無語。
這老不休,越老越不成神樣。
花神大人的聲音有些飄飄然,賤兮兮。肉身成圣的仙聽了那話,咬牙切齒的盯著他,良久才點頭:“成了?!?p> 最后云輕風去了松清神殿,為居秋暝喚醒她的徒弟?;ㄉ翊笕肆粝聛?,為云輕風喚醒他的愛人。
歷時不過一個時辰,一邊說完了遺言,攬齊了尸骨;另一邊重化了人形,笑語了半晌。
云輕風歸來時,面目卻柔和下來,不似去時怒氣沖沖。
花千樹盤膝坐在大殿門檻上,兩只手一齊捧著木茶碗。右手邊的門墩上立著托盤,托盤中盛著茶壺并些瓜果糕點。
少年模樣的老頭子,整個人笑瞇瞇的,渾身都散著仙氣兒。
“小輕風,何不陪著老叟吃些茶點?”
云輕風青衣飄搖,并不給他好臉,只盯著他不說話。
小老頭一雙笑眼幾乎瞇成一條縫,嘬了一口茶,又反手拈了塊豌豆黃,細細的吃下去。
良久又嘬了一口花茶。
“小重錦已經醒來,但化形便如破繭,頗有體勞,與我說了兩句話便又睡了。你可以去看看她,若是要說話,還得再等等?!?p> 云輕風的臉色這才好起來,搶過他托盤上那盤豌豆黃,也坐在門檻上吃起來。
“花千樹,你可得好生小心些。一會兒松清大神便要來找你?!?p> 花千樹盤著那個茶碗,在手心里轉了轉,似是嘆息般的道:“她那小徒弟,如今也算是壽終正寢了……”
云輕風一張俊臉有些糾結,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他:“您拿了百顆造化丹,耗了得有幾千年的功力,如今卻一場空……”
他吃的有些噎,又搶過花千樹手里盤了半天的茶碗,一咕嚕喝下去,笑著道:“您老也真是不心疼?!?p> 花千樹被他搶了吃的,又刮去喝的,倒也不生氣,兩手重新揣進袖子里。
“老朽這身修為,自神界避世以來,只修不用,分出去一些成全友人心愿,倒也不算虧。”
“也是,你花千樹,除非失了這千年功力能叫世界毀滅,否則必是不在乎的?!?p> 云輕風自打知道蝴蝶仙重造人身,便神情體態(tài)都輕快許多。
小花童沒過一盞茶時間,便又送來一只木茶碗,并著一碟貴妃紅。
他倆便坐在門檻上,一個盤著茶碗,一個啃著糕點,欣賞起神界永無黑夜的云彩來。
神界總是這樣的。
沒有聲音,沒有黑夜;
永遠神圣,永遠美麗。
如此萬萬年的孤獨高尚。
如今終于有了死亡。
…………
后來居秋暝向祂們走來。
她沐浴在永恒的晨光里,連那身沉重的神袍,都似乎要變得透明。
她將將哭過,如今眼眶漲著紅,表情卻依舊淡漠。
她是天生的神,雖也是下界修煉上來的神,但從出生開始,便沒有七情六欲。
終南望的命,算是她唯一一件沒得到的東西。
“花神,他死了。”
少年模樣的花神大人端著他的茶碗,斂了笑,朝著居秋暝頷首:“有何打算沒有?”
居秋暝盤腿坐在他的面前,又趴到他的腿上:“我想帶著他的骨灰,回一趟下界。此番前來,是為向你道別。順道也要多謝你多年傾力相助?!?p> 花千樹又開始盤著茶碗:“……也好?!闭f著摸了摸她的腦袋。
“既如此,你便去吧。”
他正經的臉云輕風看不慣,趕忙吞下最后一塊豌豆黃,擱了碟子就反身進屋,尋著蝴蝶仙去了。
居秋暝見他走了,自己施法變出一個錦盒。
“花神大人,此乃西天靈山五千年一誕的須彌果。當日我得來也算緣分,百年來,大人耗上幾千年修為煉丹救我徒兒,這便當作謝禮了。”
花千樹收了那錦盒,一點便收入殿內。
“下界前也去給門神送個禮,如今這年代,諸神愈加憊懶,若不送禮,你可有的等?!?p> 他撫著居秋暝的后背,像在擼一只狐貍犬,溫柔而緩慢地,給小狗拂去那些生死之痛。
其實就外貌而言,花神長得要比居秋暝小上幾歲。
這般孩子安撫大人的模樣,看起來并不寬厚,也不暖和。
但在空蕩蕩的日光中,居秋暝卻緩緩閉上眼睛,享受起這一時的溫存。
“……花千樹,我這便去了?!?p> 花神大人收回手,又繼續(xù)盤著茶杯,笑呵呵道:“便去罷!”
居秋暝緩緩地從他膝蓋上抬起頭,又一把子站起來,回頭便走。
“松清,這一路,要你自己走了,可萬望小心。”
居秋暝背著他擺擺手,示意自己知道,踏著云彩飛走了。
花千樹看她走的瀟灑,頗有些被用完就扔的哀傷,一時啞然。
小蝶仙重錦又重新醒來,聽云輕風說松清大神就要回去下界,連忙爬起來追出去。
踏過門檻時,便連一眼也沒注意到坐在門檻上憂傷著的花神大人。
她飛得輕快又雀躍,后面追著的云輕風急急忙忙,滿臉擔憂,差點撞上坐在門檻上的花神老父親。
被三個人睡完穿褲子就溜的花千樹更傷心了。
他召來自己的花童分身,將他變成一只小狐貍犬,端在腿上細細撫摸。
面目又再慈愛起來。
…………
居秋暝爬云爬得快,早早便甩開身后二人,到了新天門,在門神殿里正與門神交涉。
“大人,我家小徒弟壽終正寢,想回大千世界入土為安,還望成全。”
她作為七重天上的大神,若是要給這守新天門的門神行禮,未免太過,便只尊稱了一聲大人,腰卻沒彎。
門神算是天生天養(yǎng)的仙,長得矮小似嬰兒,面目也稚嫩可愛。
他斜起小包子樣白白胖胖的臉蛋兒,作出了幾分趾高氣昂的姿態(tài):“松清大神,你要從我這兒過路,按著章程,得先上九重天,稟明道寧大人。待他給批大神一道文書,大神再去尋四重天的上生大人蓋個戳兒,再來小仙這里登個名字,要個令牌,方才能去下界?!?p> 居秋暝聽了半天,只覺得這一套章程下來,終南望別說頭七,怕是過了七年都入不了土。
她召出霸王槍,指著門神粉粉嫩嫩的鼻子:“就現在,登名,給令牌?!?p> 門神被她嚇得呆住,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兒。
半晌他小手按在槍尖兒上,微微往自己腦袋邊挪了挪,抖著聲音道:“大神,大神,小仙也是按規(guī)矩辦事,您還是莫要為難我……”
“住嘴!”
居秋暝又把霸王槍挪到他鼻尖,面上一點表情沒有,那槍尖甚至逐漸燃起一道幽黑的火焰。
“你給還是不給,給個準話?!?p> 門神肉肉的臉蛋上漾起一個討好的笑,臉頰邊還有一對小酒窩。
“嘿嘿,”他小孩子的臉上露出市儈的笑容,“好商量,都好商量!”
說著轉身就伏案寫起文書,自己從木柜子里搬出一只足有他小肚子那么大的一只印章。
——瞧著應當是道寧大人的字跡的文書,和上生大人的神印。
完事了之后,門神又從身后那個高的看不到頂的墻上,取下一只掛著的令牌來。
門神撣了撣令牌上怕是積了得有幾百年的灰,又舉著令牌在乾坤鏡上擺了擺,算是留了名字。
軟軟嫩嫩的小孩子兩手舉著對他來說有些巨大的令牌,小短腿一頓一頓的,恭恭敬敬的舉到居秋暝的面前。
“請大神收!”
居秋暝取過那只令牌,又從儲物腰帶里取出一袋子靈石,往門神圓圓的腦袋上一擱:“多謝門神。”
“恭送大神!”小包子一樣的門神頭頂靈石袋,滑稽的舉著一雙小手,給轉身離開的居秋暝拜別,“大神有需要再來??!”
居秋暝還未走遠的身影微微一頓,又有些滯澀般的走的更遠了。
她忽然想起萬年前,在下界時,師兄師姐愛跟她分享一些塵世凡事。
說起那些人間有些名貴裁衣店里的小二,見了窮人便冷眼,見了強權便叫爹。
最后師兄吃著塵世界帶回山里的豬肉脯,邊嚼邊總結道:
“……要多狗腿,有多狗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