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漫山遍野都是素白的月色。
千樺熟稔地捏起一撮晾干的茶葉放進茶碗里,然后用沸水極快地清洗一遍,濾去了深色的茶湯,然后又倒了些熱水,蓋上蓋子悶了一小會兒,才把金黃色的茶水倒入魚腸白瓷杯中。
一時間,整個月牙閣都彌漫著金駿眉的茶香。容韞端起杯子來抿了一口,竟然覺得自己鼻尖有些發(fā)酸。味覺和嗅覺的記憶遠(yuǎn)比他想象中的要久遠(yuǎn)和準(zhǔn)確,入口的微甘和回味的清甜都讓他不可避免地回憶起從前的歲月。
容韞不敢多喝,這茶比陳年蜜釀還容易讓人沉醉。他抬起頭來看著千樺,故作鎮(zhèn)靜地說:“千樺,還是你沏的茶最好喝?!?p> 千樺輕笑了聲,淡淡地說:“我記得從前在北界,師父就跟我說過,如果那場戰(zhàn)打贏了,讓我一定要回青云峰給她再煮一壺金駿眉?!?p> 他的眼角帶上了些許落寞,唇邊的笑意卻還是柔軟的:“極北之戰(zhàn)是贏了,可她卻沒有回來?!?p> 聽見千樺提起懷淵,容韞的心口傳來一陣陣更明顯的疼痛。他放下了茶盞,清了清嗓子隨意轉(zhuǎn)移了話題:“千樺,你先前說一把火燒了魔界,難道魔族已經(jīng)滅族了嗎?”
“沒有?!鼻宕瓜铝搜酆煟澳Ы缫灿衅矫癜傩?,他們沒做錯什么?!?p> “那……”
“師兄,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何住在魔宮?”千樺抬起眼看容韞,黑瞳恍若一道深淵。
他想起了自己在魔宮中那段漫長的歲月,還有日日夜夜折磨著他的邪惡魔力,只覺得身心俱疲。
他本想瞞著容韞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回青云峰之后,他就很想把一切都告訴他?;蛟S是容韞的眼神太過溫暖,也或許是因為他的心太渴望松懈和釋放。
千樺深呼吸,決定托盤而出:“你還記得從前朱雀之子設(shè)計把我封入黑晶之下,用來祭奠冥軍么?所有人都以為上古戰(zhàn)神封印的是冥軍,其實不然,冥軍才是上古戰(zhàn)神用來封印的最關(guān)鍵的東西。”
容韞瞬間皺了眉:“你是說……那些冥軍是用來封印一件更可怕的東西的?”
“是。而且我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其實早在我入黑晶之下時就已經(jīng)注定了?!鼻宓穆曇舻统劣制届o,卻讓容韞有些脊背發(fā)涼,“當(dāng)時的我其實根本不可能生還,因為我的三昧真火對那些冥軍根本造不成傷害,它們甚至可以輕而易舉地吸收我的靈力。沒了靈力和三昧真火,我和凡人無異。就在我以為自己快死掉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腳下涌來一股無比陰寒又龐大的力量,我除了接納它,根本沒別的選擇?!?p> “那個被封印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你還記不記得數(shù)萬年前的那一場浩劫?”千樺反問,“那個東西,就是那一場浩劫的源頭?!?p> “那是……窮欲之鏡!”容韞一下子想起了古籍的記載,由于窮欲之鏡簡直是違背天道的存在,所以有關(guān)它的記載幾乎都被抹去了,只有青云峰上的幾本古書上還殘留著只言片語。
窮欲之鏡,顧名思義就是能夠完成一切欲望的鏡子。得到它的人,不論有什么心愿,它都會幫他達成,只不過,依然需要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
古書中記載,“窮欲之鏡者,斷鶴續(xù)鳧也。以他人之生得己之愿,至親則更為甚矣”。
也就是說,想要達成自己的心愿,只能用他人的命去交換,而血脈相連之人的性命,則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千樺點點頭,語氣里染上了悲苦,他說:“它聽見了我心中對生的渴望,所以我才能在冥軍之中活下來,甚至還能操控至陰的冥火。只不過,我不知道它奪走的是誰的生命……北界那么多將領(lǐng),還有懷淵……他們中會不會有人是因為我才……”
“千樺?!比蓓y打斷了他,“你別多想。如果你沒有活著回來,仙界大軍根本不能抵抗住那么多的冥軍,它們只會一路南下,世間也會變成一片死氣?!?p> “師兄,不怕你笑話,我在魔宮的這一千年,無數(shù)次想過去破了窮欲之鏡的封印,然后告訴它我想要師父回來……”千樺沉沉地閉上了眼,“可是我沒有。我害怕它會奪走其他我在乎的人的生命,我也怕就算師父回來了,她也會因此而深深自責(zé)?!?p> 半晌,千樺睜開了雙眼,臉上淡然的神色出現(xiàn)了裂痕,露出面具下的不安和無助。
“師兄……你會怪我么?”
容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寬大衣袖下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
他突然覺得自己對千樺產(chǎn)生的那種抵觸的感覺,是多么令人可笑。他原以為千樺只是被沖昏了頭腦,沒想到他竟然一直默默背負(fù)著這么多。
他不敢想象,當(dāng)千樺得知底下埋藏的是窮欲之鏡的時候,心里會有多么崩潰和絕望,而當(dāng)他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使用它的時候,又得是多么痛苦和煎熬。
而他呢,他根本看不見千樺淡然的表情之下掩藏著的破碎和脆弱,甚至還覺得千樺變得令他捉摸不透,變得這么令他失望。
容韞的嗓子干啞無比,他對著眼前的青年說:“千樺,你應(yīng)該早一些告訴我。不管是什么,你都可以告訴我,別再一個人自己扛著了。不管怎么樣,你都還有我,我是你的師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