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寂的印象里,媽媽袁萍清是寒酸的。
別說和家里最富貴的姨娘比,姨夫是當官的,官太太身上戴點珍珠翡翠都是自然應景的。
可哪怕是和其他親戚比起來,袁萍清是連一件首飾都沒有過的。
只有一枚金戒指,在家里那落了灰的地方,被認真的“藏”好,從未在手指上戴過一天。
這金戒指,可能是袁萍清這大半輩子所擁有的唯一的貴重首飾。
可怎么說呢?袁萍清是不在意的。
尤其是生在那些物質(zhì)都不充裕的年代,本身作為苦孩子的袁萍清,住在茅草屋,外面落大雨,里面下小雨,小時候窮過餓過受凍過,大了也沒有見過什么世面,在內(nèi)心永遠認為只有糧食棉衣關乎溫飽冷暖,如此務實。
她并不理解更不追求,金銀珠寶錦上添花的東西,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好處。
如果非要說珍貴,也無非是拿去換錢,到頭來的實質(zhì)性作用也是求得一口飯吃而已。
因此她說她不在意穿金戴銀,并不是因為自己沒有而推脫的客氣套話,這就是她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
結(jié)婚的時候,婆婆沒有給袁萍清什么聘禮,類似三金五金還是多少金的連環(huán)套件,袁萍清都沒有。
忽然有一年,還是花寂低年級讀幼小的時候,在鄉(xiāng)下過暑假。
不知為何,奶奶說要給花寂傳一枚戒指,花寂之所以對這個事情有很深的印象是因為奶奶是抱著她說的,尤其是讓花寂摸著那一枚戒指,那是一個小女孩第一次看見這種金色發(fā)光的小小的手指圈。
市里面老許家給他們家某某某辦了結(jié)婚的喜酒,爺爺依然不愿意回這傷心地,只能由奶奶出席,當時暫住花寂家,順勢把那枚戒指帶來了。
這時候,奶奶舉著這枚金戒指,或許是以為花寂年紀小不當真,奶奶又當著花寂的面把這枚戒指給了花寂媽,并且鄭重其事說:“這是專門給你的戒指。”
一時半刻,袁萍清還頗為感動。
雖然袁萍清不看重這些,但不代表她不珍惜這份饋贈。
人往往就是這樣,心里十分悲苦的時候,一點施舍都會看作莫大的情誼。
這樣一枚金戒指,袁萍清她從來沒有戴過,其實渾身上下,也沒有一串金項鏈與之匹配,光禿禿手指上一個金戒指,反而刺眼。
又防著小偷摸走,所以,她將這枚毫無任何造型的金指圈,用紅色毛線一層一層圈住,圈的完全看不見內(nèi)里的金子成分,至今都藏在家里的衣柜頂部,袁萍清的理念是“最不起眼的角落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后來,也不記得是什么語境了,好像是討論起這個戒指,雖說年幼但也記得事情的花寂才和媽媽講,她說,奶奶明明說過這個戒指是給自己的呀,應該就是同一枚呢。
當時袁萍清的第一反應,便是“難道一枚戒指還要做兩次人情?”
花寂無意同媽媽去爭這枚戒指的歸屬,因為在她心中,這枚看上去極其珍貴需要媽媽費心思保管的戒指,好像也不是什么很有用的東西。
只是這件小事,在倆母女心里,落下了一個關于這個戒指“來歷不明”的小閑話,但也只模糊帶過,不曾深究。
偶爾會拿出來讓袁萍清取笑一下花平津:
“你家老娘唯一拿了一枚戒指都說不清道不明到底是給花寂還是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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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你記得不記得在我小時候,關于一枚金戒指的事情?”花寂問。
袁萍清沉默了半晌。
花寂清了清嗓子,又一字一句說道:“媽,其實,你不需要太感動了。我總覺得,奶奶把你領上去,瞞著別人,口頭上說要拿這7萬給你,但是這個錢真的是給你嗎?有幾分誠意是給你呢?而且,說是說給你,為什么又和你強調(diào)這個錢是拿來給奶娘養(yǎng)老的。再說,這個錢,你說不要,奶奶又是什么態(tài)度,她有強賽給你,讓你不得不收下嗎?還是,我的猜測哈,我怎么覺得奶奶只是試探我們而已。就像那個戒指,說法完全不同意,對著我說給我,對著你說給你。這個7萬塊,時而說給你,時而說自己養(yǎng)老,你說呢?”
“還有,你想,大伯的兒子正月里幾次過來向爺爺討錢,就連去外面打工的路費都要找爺爺拿,那你又猜,大伯他們蓋這個新樓,暗地里又找爺爺拿了多少次?你肯定想也想不到吧?爺爺?shù)墓べY又不低,所有醫(yī)藥費均有報銷,報銷款我們哪一次沒有送回來?在這鄉(xiāng)下地方,有田有地,還有人送禮,爺爺有什么花銷呢?那爺爺?shù)腻X究竟去哪里了?難道就只剩下個7萬塊給奶奶?我不信?!?p> “你再想,小叔叔這么一把年紀的人了,他連買個摩托車都找爺爺要錢,我就算是個學生我都知道摩托車才多少錢?他會沒存款?沒上班嗎?完全不是,那他是真的沒有這個錢嗎?你看他大手大腳到處打牌,我聽爸爸說賭的還都挺大呢,買東西大手大腳又處處顯示比我們有錢?!?p> “況且,我其實還聽他說,以后書懷讀書可能要買學位房,在他們的市里讀書,若買房,保不齊到時候又要爺爺拿錢的?!?p> “更可怕的是,他還有靠山,連要個摩托車的錢還要小奶奶出面替他給爺爺當說客,這不是說明他們蛇鼠一窩嗎?”
袁萍清一聽花寂的分析,琢磨琢磨,說:“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就是,這是一個局!”花寂微微皺眉,說:“你剛才講,奶奶給你看她的大洋,存款,一聽你不要,也沒有特別塞給你,反而是你情緒激動,忍不住流了眼淚。可是,當你們倆從樓下下來的時候,我便有了這種感覺。我認為,爺爺奶奶是想看看,我們究竟對他們的財產(chǎn),覬覦多少?!?p> “天地良心,我們從來沒想過拿一分啊?!?p> 聽到這里,袁萍清忍不住大叫起來。
幸好這是在河邊田野,無人在旁。
花寂稍作安撫,繼續(xù)說:
“這我知道,我是覺得,媽,幸虧你沒拿奶奶的錢,但凡你要是流露出一點跡象,想必爺爺奶奶就該防著我們了?!?p> 這……
袁萍清的腦子漸漸運作起來,她開始回憶婆婆在閣樓上和自己拉扯的種種細微表情或者動作。
尤其是她一說不要,婆婆馬上把現(xiàn)金大洋悉數(shù)收好,那冷靜理智的樣子,反襯出自己的感動多么可笑,她越發(fā)覺得花寂說的有理。
可是,換一個角度,她再看花寂給她前前后后,分析得頭頭是道的樣子,心里又生出一種別樣的滋味,并沿著她的心扉逐漸蔓延開,惹得她頻頻覺得胸口發(fā)酸。
“你怎么會想這么多事情?”袁萍清問。
花寂沒有回話,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釋自己會想這么多。
《平凡的世界》里有一句話:
“我不啼哭,不哀嘆,不悔恨,金黃的落葉堆滿心間,我已不再是青春少年?!?p> 恰到好處形容地便是花寂當下的心境。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呢?
她早已不是內(nèi)心陽光輕松無事的青春少年了。
她并不想這樣去揣測老人,只是種種跡象,沒辦法讓她向她媽媽一樣,獨自感動。
花寂看向遠方連綿起伏的山巒,嘆了口氣。
這口氣分明是嘆在了當媽媽的袁萍清的心里面,說起來,她何嘗是不知道問題的答案呢?
左右不過是看多了人情冷暖的人,站在局外,則會格外清醒吧,花寂就是這樣的小孩。
兩母女都沒有說話,沿著河邊田埂往回走。
灰色的云朵孤零零地飄在上空,花寂想,人真是情景交融的動物,當自己低氣壓的時候,看什么都是消極落寞的,即使,眼下明明還在正月新年里吖。
這件事,最后還是由袁萍清告訴了花平津,和花寂猜想的場景一樣,花平津依然不怎么評價父母的行為,只是肯定了袁萍清沒有拿錢的做法。
終于,要回去了。
奶奶再也沒提現(xiàn)金大洋的事情,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盤算著他們要回去的日子,一眾人忙忙碌碌的準備各種年貨,都是新鮮油炸可以保存好久的魚干、蒸釀豆泡、又殺雞殺鴨、準備分量各式的臘肉等等。
和往年一樣,幾天的備貨,肯定不是給花寂一家的。
花寂走進屋還是有被小小震撼到,桌子上、凳子上甚至地上,都是大包小包的,一律是黑色的袋子,嚴嚴實實的包扎好,每一個袋子上面,都扣著一個標記。
奶奶在給媽媽反反復復確認,每一個標記對應著誰家,反反復復交代,不能搞錯。
花平津他們的任務,是要把這些老家的年貨,全部帶回去給姑姑啊,給爺爺?shù)牡艿堋敔斝∧棠?,甚至顧及到了他們的幾個兒子女兒,幾乎是人人有份,禮數(shù)周全。
臨走的那一天,來來回回不知道多少趟,從家里運到花寂家的小車上。
如果沒有花寂家這輛車,倘若是坐大巴,那固然是帶不了這些東西的,所以花寂家的車在這件事是立了大功。
小叔叔沒去打牌,他跟前跟后地,與其說他有幫著花寂他們拿東西,倒不如說,是檢查花寂他們家有沒有帶走別的什么不為人知的“值錢寶貝”。
袁萍清有心地主動問起了小芋頭是否同來同回,得到的答案是小芋頭應該要在村里過完元宵,他們家自然會有人來接他返程。
總歸是一年才回來一次,花寂收拾好自己的東西,等搬上車后,她鄭重其事地去和爺爺奶奶告別。
摸了摸書懷的頭,這短暫的姐弟情,還不知來年彼此會如何。
所有的人好像都各懷心事,無論是車上的,還是地面揮手的。
當花平津的小貨車開出元許村,又是沿路村民老鄉(xiāng)的注目禮,遇到熟悉的,花平津點個頭示意。
村子的牌坊越來越靠后,花寂趴在窗前,覺得變得越來越模糊的不只是老屋,還有親情。
媽媽一路吃著西瓜子,又大又黑的西瓜子,這可能是從爺爺奶奶家額外帶回來的東西,小叔叔看不上的吧。
乏味的回程在花寂半睡半醒間進行,她依稀聽見媽媽對爸爸講:“我們先回自己家。”
“不是要送東西嗎?”
如果不是小芋頭不隨他們同回來,她還沒有機會去印證自己的想法。
“先回家!”袁萍清的口氣,是命令。
費了好大的力氣,把所有的沉甸甸的袋子,全部從車庫院子里,背上家里。
花平津一直罵罵咧咧,一改在元許村的好脾氣,不理解自己媳婦為什么如此多事,費老勁,吃這苦,非要搞回家里,而不是誠意滿滿的,順道,一戶一戶送到人家家門口。
袁萍清只黑著一張臉,任憑花平津各種不耐煩,過嘴癮地吐槽,沒有解釋。
是的,沒錯,十多年之久了,每一次從鄉(xiāng)下帶東西回來,每一次袋子都是非透明,而且綁地結(jié)結(jié)實實,每一次都要特別用記號注明清楚哪一袋屬于誰家,每一次都是婆婆千叮嚀萬叮囑不要搞錯,每一次袁萍清都乖巧地照做了。
今天,她不。
仿佛是有什么東西在袁萍清心里覺醒了。
于是,袁萍清不顧花平津的阻攔,毅然決然地用剪刀剪開了所有的袋子。
哪一袋是許寧津(靜)的,哪一袋是許家叔叔的,哪一袋是花平津堂兄弟家的,哪一袋又是花平津家自己的。
當所有的袋子都完全拆開之后,一切都明朗了。
好像印證了她的猜測,袁萍清冷笑了幾聲,隨后指著花平津說:
“傻子,大傻子,你自己來看,你自己來看?!?p> 不一樣,全都不一樣。
袋子里,是三六九等。
就如魚干為例,大塊的,完整的,魚肉多的,全在其他人袋子里,有序排列著,反觀花平津家這一袋子,碎得多,魚刺多;
再看釀豆泡,圓鼓鼓的一個球的,和自己家干癟癟,有瑕疵的,形成鮮明對比;
那個臘肉,肥瘦相間的,完整而漂亮的,悉數(shù)在別人家;
而被老鼠家貓咬過的,牙印尚在的,在自己家的袋里。
……
“我早該想到,我真的早該想到,你家的父母親娘,對我們?nèi)际翘撉榧僖??!?p> 這一次,袁萍清是真的傷心了。
這么多年了,她從未想過拆開這些袋子瞧一瞧,她總信婆婆的公正,即便是以前吃到過焦黑的魚干,她總想是人有失手馬有失蹄,總想著每家每戶都一樣,想著平均分。
可是這是多么矛盾的呀,如果真真的平均分,又為什么作了不同的標記,千叮嚀萬叮囑要送到誰手上?
若不是那天,婆婆拿著現(xiàn)金大洋在她面前試探,若不是女兒花寂說了那么誅心的一番話,她根本不懷疑婆婆對自己有真心,也不會思考這一層關系。
或許人心是如此來不得被窺探,經(jīng)不起被考驗,這一袋袋對比極其強烈的年貨,都是在啪啪打臉,也是在鄭重宣告,他們始終都不是姓“許”,他們是外人,連他們父母親都是這樣想的,早就站在對立的陣營里,只是佯裝仁善。
花平津嘴角抽動了幾下,他默默去包扎好,想盡量讓人看不出。
很平靜,花平津說:“你別搞亂了,回頭分不清哪一袋是誰的?!?p> 袁萍清詫異看著如此冷漠的花平津,好像這一切與他沒有關系,心里又凌冽了幾分;又仿佛是對這種安排司空見慣,她知道自己的老公,是全然接受一切的安排,如果真的是早就知道了,那也沒有任何不忿。
甚至,可以說,他花平津已經(jīng)卑微到會認為能有如此殘羹冷炙留給他,就是來自這個家族特別大的恩情,他早已心滿意足并誠惶誠恐地接受且感恩。
他姓花,他連流淌的血液,支撐的骨頭,都已經(jīng)刻上了“花”這個姓。
這一幕幕都被花寂看在眼底。
講真的,他們帶回來什么東西,她不是不關心,她關心純粹是因為窮,她也貪戀這一口;
對于分作了幾等,這個結(jié)果,她卻并不意外。
在許家食物鏈的低端,原本就是她們花姓三人。
她不心疼他爸,他爸逆來順受,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她只心疼她媽,這輩子遇人不淑嫁進了這樣一個復雜又陰冷的家庭,自己任勞任怨,實則也沒有什么應得的尊重。
她媽媽有時候想,自己就是沒有錢嘛,所以要靠勞動獲得嘛,因此回去了,哪次吃過其他媳婦做的飯?哪次不是在灶臺前轉(zhuǎn)悠,什么時候當過一天閑人?
我們總以為貧窮就是饑餓、衣不蔽體和沒有房屋;
然而最大的貧窮是不被需要,沒有愛,和沒有真情實意的關心。
最可怕的,莫過于“心窮”。
后面的事情,袁萍清已經(jīng)無心去管。
花平津像個勤勞有愛的小蜜蜂,提著袋子,挨家挨戶主動去走動。
花寂絕對想象得到他“送貨”時候殷勤的表情。
那一定是,笑容滿面,猶如春風來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