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候陰車

　　　　那時年少。

　　孟友木的母親在生他的時候難產(chǎn)而去，父親身體不佳，故而自幼家貧。

　　為了以后有個活命的本事，他父親送他去了臨縣云天鄉(xiāng)一家木工房去跟師傅學(xué)手藝。

　　“就像茶樓說書的故事一樣，師傅家里有個小女兒叫靜娘，她是個好姑娘，漂亮、溫柔、懂事。月老爺對我真好，他讓靜娘看上了我；但月老爺對靜娘真不好，他竟然讓靜娘看上我?！?p>　　“師傅也是個好師傅，師傅說我能吃苦、老實，那讓家里準(zhǔn)備下彩禮，就把靜娘嫁給我?！?p>　　“可我家，嗨呀，哪有彩禮？”說到這里老爺子苦笑一聲，“我來學(xué)工的錢都是爹跟族老借的，爹有消渴癥，連買鮮地黃來煎藥的錢都沒有，只能天天去找馬齒莧泡水當(dāng)草藥。”

　　“靜娘跟師傅說，就要嫁給木頭。師傅就說，那不要彩禮啦，木頭回家請個轎子把媳婦抬回去吧。沒有轎子的話，那找一輛馬車也行呀，總得把新娘子接回去?！?p>　　老爺子說到這里凄然的閉上眼睛：“月老爺對我好，天老爺對我卻不咋樣，我回家想跟爹商量，爹實在沒有錢能去雇個馬車，他本來身子就不好，又著急又難受，沒兩天過世了！”

　　“我爹過世是族老和長輩幫忙操持的，人家沒找我要錢，族老還舍了一副棺材給我爹，你說我還能再找他們來出錢幫我娶媳婦嗎？有那個臉嗎？”

　　“給爹守孝之后，我托人捎了一封書信給師傅和靜娘送去。我沒有福氣娶她，跟著我，她只能受苦受累……”

　　王七麟問道：“或許她不怕吃苦受累?！?p>　　老爺子黯然道：“這話騙的了外人，能騙的了自己嗎？誰不怕吃苦受累？大人要是喜歡個姑娘，舍得讓她跟著自己來吃苦受累？”

　　徐大道：“可是孟家老爺子，別怪我說話難聽，你要是真心喜歡那好姑娘又不想讓她吃苦受累，那怎么不去拼了命的干活賺工錢？”

　　老爺子想抽手臂，卻身體虛弱抽不動。

　　竇過年幫他將被子掀開挽起袖子，右手齊腕而斷！

　　“去拼命了，可命不好啊，怎么也拼不過天老爺?shù)陌才?。”老爺子眼角逐漸濕潤，“這下子連田都種不了了，幸虧竇府招花匠，靜娘又喜歡花草曾經(jīng)教過我伺候花，于是我就在竇府待了下來?！?p>　　“我不要工錢，不嫌棄我殘疾能管個飽飯就行。我沒福氣娶靜娘，但有福氣跟靜娘最稀罕的花花草草在一起，也算是了卻個念想?！?p>　　王七麟問道：“那你后來再沒有去看你師傅？”

　　老爺子輕輕搖頭道：“還回去做什么？我跟靜娘有緣無分，既然做不成夫妻，我就不去打攪她的日子了。師傅手藝好、認(rèn)識人多，總會給靜娘找一戶好人家的。我不能再去人家眼前晃了，否則那不是喜歡她，是想害她?！?p>　　徐大嘟囔道：“老爺子您是純爺們，徐某一生沒幾個佩服的人，您算一個。若有來生，相信您肯定能跟靜娘再結(jié)好合。”

　　老爺子慘然一笑：“多謝大人祝愿?？墒撬懔税?，人間很好，有山有水，有風(fēng)有月。但若有來生，我不想再來啦?！?p>　　屋子里沉默下來。

　　好一會，王七麟說道：“你應(yīng)該回去找找她的，她一直在找你，找了你至少三十年?！?p>　　老爺子苦笑道：“怎么可能？我每年回家都打聽過，師傅一家沒有來村里找過我?！?p>　　“她找過你，一直在找你，只是她沒法去村里跟人打聽?！蓖跗喵胝f道，“她變成鬼了?！?p>　　朱顏陰車?yán)镱^的新娘子，應(yīng)該就是靜娘。

　　孟友木連雇個馬車去接親的錢都沒有，于是她自己駕著馬車來找他了。

　　無論如何，我都愿意嫁給你呀。

　　只是孟友木說錯了，月老對他也不好。

　　陰差陽錯。

　　陰陽相隔。

　　他將朱顏陰車說給孟友木聽，然后問道：“如果你不怕，我將陰車叫來見你，行嗎？”

　　孟友木渾濁的眼睛亮了幾分，道：“我怕什么？你帶我回去，我去見她?！?p>　　王七麟看看他這身體狀況，還真不敢?guī)鲩T。

　　從縣城到東孟村又是鄉(xiāng)路又是過河，一路顛簸，孟友木很可能熬不過去。

　　一旦他提前去世，陰魂定然會被陰差帶走。

　　那么到時候讓鬼新娘知道了這回事，會不會遷怒于他？

　　王七麟已經(jīng)惹上秦晉劫了，可不敢再惹鬼新娘。

　　孟友木又說道：“我不成了，我知道。所以你們把我?guī)Щ厝グ?，我不能死在府上，活著凈給人府上添麻煩了，不能死了還給人家添麻煩?！?p>　　竇過年是個好人，安慰道：“老木頭你別這么說，老爺要是怕你死在府上，還會一直留你嗎？早把你趕走啦?！?p>　　孟友木堅持道：“那我去門外，我不能留在府里！”

　　此時天色已經(jīng)晚了。

　　王七麟讓徐大和竇過年來安置孟友木，他帶上謝蛤蟆回東孟村等陰車。

　　孟友木叫住他道：“大人，你拿上我腰上掛的這塊牌子，車?yán)锏哪镒尤羰庆o娘，那看了后她會跟你來的，否則您就不必費心了。”

　　竇過年從他腰上結(jié)下來一塊巴掌大小的木牌，上面雕刻有繁密漂亮的花紋，中間是孟友木的名字和生辰八字。

　　謝蛤蟆要過去翻來覆去的看了一會又還給王七麟。

　　離開竇府他嘆道：“陰車?yán)锏墓硇履锞褪庆o娘，難怪她有如此神通，孟友木拜的師傅不簡單，那是魯班術(shù)傳人?！?p>　　木工干的是苦力、賺的是苦錢，無權(quán)無勢，憑的就是賣力氣、賣手藝吃飯。他們被分派在五行八作，經(jīng)常為人所輕賤、欺辱。

　　祖師爺魯班深知此中門道，于是留下魯班術(shù)一道，里面的方術(shù)自成一脈，威力不可小覷。

　　兩人踏著夜色趕到東孟村，剛剛歇了不多會，遠(yuǎn)處村路上出現(xiàn)一盞朦朧白光。

　　昨夜將雨下完了，但已經(jīng)是月底，夜空只有一弦殘月。

　　月色依然不佳。

　　王七麟猜到是陰車到來了，卻依然看不清車馬的樣子。

　　隨著車馬走近，天地之間又飄蕩起了霧氣。

　　模模糊糊。

　　朦朦朧朧。

　　事到臨頭，王七麟忽然想到一個關(guān)鍵：“呃，道長，我們跟鬼新娘怎么交流？”

　　謝蛤蟆笑道：“這交給老道即可，老道還能連這點本事都沒有？”

　　白紙燈籠光芒微弱，王七麟不知道鬼新娘待在車?yán)镌趺茨芸吹矫嫌涯景輲煏r候的腰牌，便用刀鞘挑著腰牌線將它舉了起來。

　　今夜無風(fēng)，腰牌卻搖晃不停。

　　有森寒陰氣滾滾而來。

　　陰氣倒卷成陰風(fēng)，將腰牌給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