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從海上聊到陸地,易建章有些興奮地說:“公子何以認為,是‘吏治’而非‘官治’?”
黃廷益侃侃而談道:
“自秦統(tǒng)一六國以來,各朝各代都是實行的‘流官制’,以幾年為一期,任期一到,大多數(shù)都會調任。大部分官員抱著求財保平安的態(tài)度,與下層胥吏同流合污。”
“即使有個別想有所作為的官員,也會遭到底下的聯(lián)合抵制而成為泥塑木偶,政令不出縣衙,幾年時間根本動搖不了根基?!?p> “常言道‘縣官不如現(xiàn)管’,村與村、鄉(xiāng)與鄉(xiāng)之間十分閉塞,交通不便,大部分情況掌握在宗族和各保長、里正手中。在城里,則受制于士紳、豪族和各級小吏,‘皇權不下鄉(xiāng)’又豈是一句虛言?”
黃廷益說的這些,易建章不是沒有想過,但從沒有想的如此透徹深刻,也大大低估了危害性和破壞力。饒是他一向氣定神閑、云淡風輕,此刻也不禁心神激蕩,如醍醐灌頂般酣暢淋漓。
他面色變幻,沉思良久,才緩緩道:“公子高才,另辟蹊徑,視角獨特,字字如金,振聾發(fā)聵,真是后生可畏!”
黃廷益搖搖頭:“先生在廟堂之高,看到的自然是山頂?shù)娘L光;晚輩處江湖之遠,所以看到的更多是山腳的景色?!?p> 易建章拈須看著黃廷益頻頻點頭:“說的好!公子的才學見識,令老朽也自愧不如啊?!?p> “晚輩何德何能,能讓先生如此高看?”
“何必過謙,若是拿公子與老朽接觸過的人相比較,格外與眾不同,并非發(fā)飾衣著,而是行為舉止,對事物和人的態(tài)度,清新明快,如沐春風……成大事者,須有五大過人之處,用人體做比喻,這心要定、頭不能移、肩要能扛、腹里有貨,胸懷大志。公子件件出類拔萃,可惜尚不自知。
“晚輩愚鈍,先生可否明示?”
易建章微微頷首,伸出手,豎起了一根指頭。
“成大事之人,必有過人之心境,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公子雖然遭逢大難,卻沒有灰心喪氣、驚慌失措之舉;與我等對話,神色自若、侃侃而談;雖為華夏之民,但成長于異國他鄉(xiāng),來到這完全陌生之地,僅僅數(shù)日,便已入鄉(xiāng)隨俗,吃穿用度皆能適應如常,甚至不厭其煩教授村中少年識字寫字,這等心境,令人嘆服,此為其一?!?p> “頭在身軀之上,領袖全局。公子眼觀六路,看得出老朽的身份,看得懂人情、局勢;耳不閉塞,能吸收他人長處,聽取有益之言;這張嘴,就更不得了。常言道‘禍從口出’。公子年紀輕輕,就能謹言慎行;與鄰里旁人寥寥數(shù)語,便能令其心折不已。開口閉口之間,唇舌鼓動之時,不遜蘇秦張儀風采,此其二也?!?p> “公子生于大富大貴之家,這等面相,非精米佳肴不能養(yǎng)成;觀兩手腿腳,便知自小錦衣玉食,從未做過農(nóng)活。但看公子打掃房屋、收拾物品、生火燒水,做這等下人之事,卻毫無怨言、泰然自若。踢起足球來,更是生龍活虎,絕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公子不迷戀床榻,聞雞起舞,強身健體,如此自律,真乃肩上能擔大任之人,此其三也?!?p> 他喝了口茶,頓了頓,繼續(xù)說道: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沒有打虎藝,怎能上山崗。自古以來,若無一番本事在身,腹有乾坤,如何能成就大業(yè)?時機來臨之際,肚中無貨,豈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依公子所言,加里敦國只是一個彈丸小國,但公子卻對國內國外之事了如指掌,常人若沒有二三十年之功,苦讀千百本書籍卷冊,怎能有這樣的見識!”
“昔年東漢張松,讀書觀其大略,便能誦之,公子雖稍有不如,亦不遠矣。更難能可貴的是,天才若不肯勤學長進,早晚泯然眾人,但如公子這般勤學好問的天才,即使明珠蒙塵,但終究無人能擋其光芒。此其四也?!?p> 易建章站起身來,目光直視黃廷益。
“公子桌上那幾本書,皆是老朽精心挑選,特意為了試上一試??础缎φ勪洝分耍蹇拼蛘煟蛔愕涝?;看《神都除妖記》之人,資質平庸,難成大事;看《唐詩大全》之人,只會吟詩作對,雖有錦繡文章,不過清談無用之徒;看《科考要聞》之人,醉心功名,稱其量不過百里之才;看《玉女寶鑒》、《燈樓品艷》之人,沉迷帷幕粉帳,朽木不可雕也?!?p> “而公子唯獨選了這本《許朝紀事》,三五日內廢寢忘食,入迷到連吃下了墨水尚且不知!身處孤島、前途未卜,便胸懷天下;一介草民,處江湖之遠,就心系朝代政事;年紀輕輕,異域小國之輩,竟有如此見識格局……真可謂胸有溝壑,藏凌云之志!此為其五也?!?p> 易建章這一二三四五數(shù)下來,聽得黃廷益大為汗顏,雖然有一部分確實是自己的優(yōu)點,但更多的其實是無心之舉和來自21世紀作為現(xiàn)代人的優(yōu)勢。他有些慚愧地說:“先生對我評價實在是太高了,晚輩愧不敢當。來之時,還在思前想后,左右為難,不知是該留下,還是離去,先生一席話,真是點醒夢中人??!”
“蛟龍豈可困于淺灘!”易建章目光炯炯地看著黃廷益,眼里射出攝人的光芒:“老朽碌碌半生,上不能救社稷,下不能安黎庶,本已心灰意冷,欲茍全荒島,了此殘生。但不想遇見了公子,有如撥云見日,讓老朽情不自禁、壯心不已!今愿與公子結為忘年之交,追隨左右,看錦繡山川,享世間之趣,建青史功業(yè),不知公子以為如何?”
“這……請恕晚輩不能答應!”黃廷益搖著頭拒絕了。
“哦?”易建章有些出乎意料,有些愕然地看著黃廷益。
“其實是晚輩有一事相求?!秉S廷益恭恭敬敬地說,“‘公子’二字萬不敢當,如果先生覺得晚輩尚能雕琢,就請做我的老師,叫我一聲‘廷益吧’。”
“公……廷益!”
“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