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順九年七月初三,劍南節(jié)度使之子隨宣旨內(nèi)侍官江欒,前往京都為順帝賀壽。此舉一出,大宣十道節(jié)度使人人自危,其中最擔驚受怕的莫過于隴右節(jié)度使。劍南道接壤吐蕃與大理,戍邊軍力自然不敢小覷,而隴右接壤北疆與韃靼,也是要重兵守關(guān),這兩年朝廷屢屢以國庫空虛為由,削減兵力,便可能是早已忌憚各方兵權(quán)。
思來想去,為了安帝王的心,隴右節(jié)度使主動奏請送嫡子入京,各地節(jié)度使紛紛效仿。
宋彥醒來時已近午時了,宿醉之后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
他揉了揉額頭,才想起昨夜他喝了許多酒:“來人,讓唐醫(yī)官過來一趟?!?p> 外間服侍的仆人應諾而去,片刻,侍婢進來,驚慌道:“殿下,唐醫(yī)官不見了……”
“不見了?”宋彥覺得頭似乎更痛了。
“外頭的人說……說……”侍婢欲言又止。
宋彥問:“說什么了?”
侍婢鼓起勇氣說道:“回殿下,外頭的人說唐醫(yī)官與云公子私奔了!”
宋彥倏地坐起:“私奔?”
“千真萬確,今早有人看見唐醫(yī)官與云公子一同上了去京都的馬車,還帶了幾口大箱子?!?p> 宋彥詫異問:“她們怎么會去京都?”
“殿下您忘了?前日皇上不是派了江內(nèi)侍來宣傅家嫡公子入京嗎?今日一早,云公子便隨他們走了?!?p> 宋彥一把掀了被子,赤腳站在侍婢面前,極力克制著顫抖的聲音,不敢置信一般問:“是云公子隨他們?nèi)刖???p> 侍婢跪在地上,也不知道他家王爺為何是這樣的反映,生怕說錯了什么,“嗯”了一聲便沒再敢說話。
正巧這時門口有侍衛(wèi)行禮問安道:“王爺,您起了嗎?屬下有事稟報?!?p> 宋彥“嗯”了一聲,揮退了侍婢。
門口那侍衛(wèi)進來,宋彥已穿好了鞋襪:“何事稟報?”
那侍衛(wèi)躬身捧著個盒子道:“昨夜王爺醉酒后,有東西遺落,屬下給您收好了。”
宋彥接過便讓侍衛(wèi)退下,打開盒子一看,霎時怔住。
那盒中是一本《齊民要術(shù)》,上面還放著一方帕子,銹著幾片竹葉。
她笑語晏晏,言猶在耳,“沒想到王兄你看著是個內(nèi)斂的,人倒是爽快,這便算是定下了?”
他將盒子蓋上,看著窗臺上那盆銀丹草出神。
他現(xiàn)在終于又是一個人了嗎?
如果沈桓沒有找到解藥,那他還能活兩年,這兩年他要在失落中度過嗎?如果沈桓找到了解藥,那他還有幾十年的歲月,而那個人可能永遠留在京都,他要讓漫長的余生都在遺憾中煎熬嗎?
日落時,阿云一行人已經(jīng)到了梓潼關(guān),等過了梓潼關(guān)路便不好走了。在馬車里顛了一天,阿云感覺骨頭都快散架了,可她還是在梓潼縣逛了一圈。最后,終于找到了一家做地道薄脆子的鋪子。
她歷來是個不會虧待自己的人,身處逆境也得想法設(shè)法讓自己過得舒服些。這梓潼的薄脆子果然沒讓她失望。
“言謹,再去買兩個包上,咱們給江內(nèi)侍帶回去?!?p> 言謹冷冷道:“我不去?!?p> 阿云笑了笑,也沒說什么,自己上前去買了兩個餅用油紙包上,悄悄說:“這越是壞的人,咱們越要對他好,好讓他以為咱們也蔫壞?!?p> 言慎想了想,鄭重的點了點頭。
阿云哈哈笑出聲:“逗你玩兒的呢!”
“人人都有倒霉的時候,咱們現(xiàn)在對他多些善意,以后咱們被落井下石的時候,說不定他能猶豫一下,選個小點的石頭呢?”
言謹:“……”
回到驛站的時候,唐蟬衣正在搗藥,石臼里一股熟悉的味道。
阿云走進又細嗅一陣問:“銀丹草?”
唐蟬衣頭也沒抬,繼續(xù)擺弄著手上的活計:“嗯。”
“哪來的?”阿云好像猜到了什么?
果然,唐蟬衣說出了阿云預想中的答案:“你院子里拔的?!?p> 阿云有種自家白菜被拱的屈辱,咬牙道:“那你得賠錢?!?p> 唐蟬衣終于抬起頭看她一眼,如往常一般冷清道:“這薄荷今日掛在后頭的貨廂車上曝曬了一日,我又加了姜一起搗成末,喝了便能緩解舟車倦盹,也不用行一路吐一路,現(xiàn)做現(xiàn)賣,要買嗎?”
“我還得倒給你錢?”阿云吁出一口氣無奈笑道:“你跟著我出來還真是失策,你該留在蓉都城跟著我阿娘做生意的,沒準還能成為下一個‘唐百萬’呢?”
阿云把給她帶的的那一份薄脆子塞到她手中:“快吃了,咱們這就兩兩相抵了?!?p> 大概是認床,這一夜,阿云躺了半宿都沒能睡著。
而宋彥,也徹夜未眠。
她入了京都,便成了質(zhì)子。如果,她的身邊需要一個人來守護,他不會希望是別人。她想做的,便盡管去,如果喜歡一個人需要付出些什么,此刻,他覺得應該是成全。成全那個人的理想,顧及對方的得失,無論是兩年還是更久,他都沒有理由放任自己徒留遺憾。
他想了一夜,第二日還是策馬出城了。
行了七八日,江欒一行總算到了黎城。一眾人都累得夠嗆,阿云說什么都要在黎城休整兩日再走,江欒也沒有說什么,算是默認了。
此時已臨近秋闈,周邊各郡縣的學子又恰逢來趕考,只有城中最大的鶴凌客棧算是貴族富商才光顧得起,因此還沒有客滿。
阿云一行人趕到客棧門口時,一個看起來像個富家公子的少年正在門口吵嚷。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T位評評理,我昨日便在這客棧住下,已交了一月房錢,今日掌柜卻要逼我退房!這是什么道理?你們這是輕視天下文人嗎?”
掌柜見帽子扣得大了,忙出來勸和道:“薛公子您見諒,實在是事出有因,今日有貴客入宿,人家要清場咱們也是沒有辦法呀,咱們生意人哪里惹得起?不如我兩倍銀錢賠付給公子如何?說不定那貴人住兩天便走了,屆時薛公子再……”
“掌柜此乃何意?是予我等嗟來之食嗎?”
阿云走到前頭江欒旁邊,小聲問:“是江大人訂的房?”
江欒斜睨她一眼:“自然不是。”
戶部怎么可能這么大方讓他們公費包客棧?
阿云在前頭自然看得更清了,那被稱作薛公子的少年約摸二十來歲,一副書生打扮,身旁幾個隨從不停勸他。那薛公子卻置若罔聞。
“生意人又如何?生意人便可背信棄義?我住店交租之時,便等同于與貴店有了契約,當初貴店既受了我的銀錢,憑什么現(xiàn)下將我趕出去?”
那薛公子已氣得面色漲紅,仍是有理有據(jù)的繼續(xù)道:“我大宣律法違契者杖三十,若貴店非要驅(qū)逐我等,公堂上自有是非?!?p> 那掌柜被一通話唬住,趕緊慌忙進店去稟報了。
阿云上前,欣慰的拍拍那青年人的肩道:“小伙子可以啊!”
這少年不迂腐又不怯懦,言之有物,條理清晰,確實不可多得。
薛琮冷不丁被人拍肩,下意識側(cè)身后退兩步,見來人是個長相斯文俊秀的少年,自然戒心就消了下去。他被剛才激憤的心情所影響,臉上的余怒并未盡消,聲音還有些高亢地對阿云道:“在下也是被這店家氣急了,實在是欺負人!公子莫要笑話在下就好?!?p> 阿云笑道:“我當真是敬佩薛公子膽識,又豈會笑話公子?”
正說話間,一陣不屑又狂妄的的聲音從客棧內(nèi)傳出。
“聽說有不長眼的東西,非要來擾本公子清凈?今日本公子便好好看看……”說話的人順著掌柜的手指方向,聲音倏地戛然而止。
站在薛琮旁邊的阿云搖著手中的折扇,輕笑著走過去:“王小公子,可真巧啊?!?p> 王小公子一出來,周圍人群便開始議論紛紛。
“聽說這位便是戶部新晉的鹽業(yè)王大人家的小公子?!?p> “怪不得呢,那可算是我大宣的錢袋子,連黎城最好的鶴凌客棧都開罪不起?!?p> “人家可是瑯琊王氏的旁支,家大業(yè)大,尋常人躲還來不及,偏這不開竅的書生,非要去犟死理?!?p> 薛琮聽見議論,并不見膽怯,反而嗤笑一聲道:“王氏一族乃雅道相傳,竟有爾等有辱斯文之輩,哈哈……”
王小公子看見阿云那一刻,就瞬間想起在蓉都城時她握著紅鞭一手的血,還沖他詭異的笑的樣子,心里就忍不住發(fā)怵:“我……我告訴你,這里……這里可不是你們蜀中,勸你……還是少管閑事的好?!?p> 阿云笑得溫柔,挑眉道:“本來是不想管閑事的,可我覺得這薛公子所言甚是有理呢。”
“聽說這家客??辗窟€多著,要不,江內(nèi)侍,咱們就在這住如何?”
薛琮適時補充:“還有十幾間空房呢。”
江欒并不想牽扯進這些小孩子的爭斗,只在一旁看著,突然被阿云一句話拉出來,竟還有點懵。
王小公子并不常待在京都,只當江欒是個普通內(nèi)侍官,并未理會他,只對阿云道:“這客棧的所有客房本公子都已經(jīng)包下了,不巧啊傅公子,你來晚了?!?p> 阿云無奈看著江欒,做作的委屈嘆息道:“哎,江內(nèi)侍啊,我看咱們還是走吧,人家王公子不讓咱們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