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色皎白的玉壺春還在已盡顯蕭條的枯枝落葉間傲然綻放,亦襯托得那一旁的兩叢墨菊愈加謙遜清雅。偶有一兩只單色蝴蝶攜著沁人芬芳自半開的窗扇前翩躚而過。
窗前,江靈梔折起一張信紙放進手邊的小匣子中。
是周少柏遞來的消息,告訴她許世澤住進了普慈寺,今日起要為香客義診。
她清靈的眸子中透出幾許疑惑:這個許世澤葫蘆里又在賣什么藥?莫不是想以此減輕心中的罪惡感?
可是為什么偏偏是普慈寺?周老夫人捐了金身的那座寺院!
“姐姐,都這個時辰了,爹爹怎么還沒回來?”
金烏西偏,江靈溪小跑而來,灑金的光輝浸染在他飛揚的發(fā)絲上,恍若攜光而來的精靈,帶給人無限希望。
江靈梔會心一笑,起了身迎了上去,笑著替他攏了攏跑散的領口。
“爹今日陪同陛下去譽親王府了,想來還得些時候才能回來。你今日在學堂可好?”
“嗯!今日先生考校了《詩經(jīng)》,我又得了贊許呢?!?p> 江靈溪得意地揚了眉梢,接過姐姐遞來的秋梨美滋滋啃了一大口。
“對了,姐姐,我今天下學堂的時候,聽街口的人說陛下讓巡防驛派人把一條什么巷子掘地三尺找什么線索,不知道又發(fā)生了什么?!?p> 宇文楓遇刺之事恐引起百姓惶恐,他特意叮囑了府內(nèi)上下不得在坊間走漏風聲,因此尋常人尚不知內(nèi)情。
而江靈溪因著年歲尚幼也未曾從江堯那里聽得什么。
江靈梔也不打算告知他,拈了手絹替他擦了嘴角的果漬。
原本在花盆邊閉目安神的雪狐慢悠悠打了兩個滾,蹭到了江靈梔腿邊。
“十三,到這邊來,給你吃好吃的!”
瞧著弟弟蹲下身拿手中吃剩的半個梨子逗著雪狐,眼眸含笑的江靈梔心中倏然一緊,想到了那人。
清穆的病處處透著古怪,要怎么才能讓他說出實情呢?
正思慮間,飛絮從延廊急急跑來,不及平復氣息,便說出一個駭人聽聞的傳言。
“姑娘,您還記得上次七夕花燈會我們遇到沈家姑娘的那個地方嗎?我才聽外出采買的賈大叔和劉大嬸說在那附近的一個幽深暗巷里挖出了十五具女尸!哦……對,也就是昨夜譽親王遇刺的那條巷子?!?p> “當真?”江靈梔聞言猛地站起,還捏著手絹的指尖因震驚而微微顫動,“巍巍皇城,天子腳下,怎會有如此殘惡之事?”
與此同時,在譽親王府聽到回報的元宗帝雷霆震怒,不及回宮就宣來了大理寺卿柳遠和都指揮使司指揮使周煥,命他二人聯(lián)手七日之內(nèi)偵破此案。
“怪道敢對你動手,原來是些喪盡天良的賊子?!?p> 元宗帝瞧見執(zhí)意陪侍在一側的宇文楓肩上似有血跡滲出,免不得又好生叮囑了他一番,與江堯示意后,匆匆離了譽親王府向王宮而去。
待江堯回到府中已近人定,沒什么胃口的他擺手阻止了預備傳來夜宵的江夫人,與江靈梔說話中告知了她整件事的具體經(jīng)過。
檐下的燈不懂人言,卻在寒涼的夜晚拼盡全力地照出亮兒來,增添了些許暖意。
“那暗巷雖不在鬧市,卻也屬市井之中,此刻恐怕已滿城風雨,查案自然刻不容緩,但眼下安撫民心卻也不可忽視啊。”
江堯手握茶盅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桌面,顯然心事重重。聞聽江靈梔此言,哀嘆一聲,睿智的神采籠上淡淡的愁云。
“陛下已著戶部全程盤查,若尋得家屬便以百金慰問,禮部祭司也領了圣命,開官祀七日為這十五位苦命的女子超度往生?!?p> “十五人并不是小數(shù)目,爹爹您往日可曾聽聞什么?”
“那暗巷有鬧鬼的傳言也是前年年末時分才起的,如今想來必然是這幕后之人耍的把戲?!?p> 江靈梔愕然。
也就是說,若鬧鬼之說是為了掩人耳目,那么僅三年不到的時間便有了這么多遇難的女子,實在是令人發(fā)指。
又與父親聊了許久,在江夫人的再三催促勸說下,父女二人才打住了話頭。
問過安行走在暗夜籠罩的湖邊,夜風拂起的層層波瀾打破了水中月的寧靜安然,正如江靈梔的內(nèi)心久久不能平靜。
飛絮深知自家姑娘的愁思,也不多嘴添煩躁,只默默陪在身側緩緩走著。
“不知最終能否真正還她們一個公道?”
陡然停了步子,仰頭望向梔香苑外不知何故依然翠色如舊的竹子,窸窣的竹葉點綴著點點瑩光,在江靈梔眼底波動。
其實,清穆說得對,這件事能發(fā)生在京都本就是一個答案,那背后之人的權勢必定非同一般。
這事雖與她并無多大干系,只是同為女子,到底是心有滋味的。
有些人單單要活著就是一種奢侈的盼望了,反觀自己,盡享世間真情厚誼,衣食無憂,卻時有拘束之感,又何嘗不是一種褻瀆呢?
空蕩的夜沒有回答她的難過不忍,就像亦無法阻止那些悲劇的發(fā)生。
翌日早朝后,右丞王敬仁回到府中正暗自氣惱又被江堯搶了風頭,長子王守昌神色惶恐地呵退了左右,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不止。
“父親救救孩兒!千萬要救救孩兒啊……”
語聲中帶著戰(zhàn)栗的哭腔讓毫無防備的王敬仁嚇了一大跳,不知他是闖了多大的禍才這般作派。
眉頭微皺,他睨著惶惶不可的兒子,右手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捻胡須,滿是算計的雙眼半瞇了起來。
“瞧你這出息!男子漢當泰山壓頂而不動聲色,怎可如喪家之犬一般?”
王守昌戰(zhàn)戰(zhàn)兢兢弓著腰,雙手伏在地上,偷偷察看著父親的神色,用細若蚊蠅的聲音道:“父親,我也不想這樣沒出息,但……但是那暗巷里發(fā)現(xiàn)的事兒是……是我經(jīng)手的?!?p> “……”
書房外一連串的秋蟬鳴叫聲劃破半晌的靜謐,王敬仁猛地起身一腳踹翻了面前的人,怒不可遏直指著他,眼中就要噴出火焰來。
“你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東西!那些個齷齪事做了也就做了,何至于鬧出這么多人命來?你這是想讓你老子給你送終啊!”
王守昌連滾帶爬地緊緊抓住父親的衣擺,哭得涕泗橫流,接連又挨了好幾腳,雙手也不曾放松半分。
“父親……父親!不是我!我原本也沒想著傷人性命,是那位主子吩咐下來,我不敢不聽從??!”
王敬仁聽他提起那位來,登時驚在原地,揚起的巴掌定格在半空,雙眼瞪得猶如銅鈴。
他素來也知那位主子不是個什么善茬,但從未聽過他癡好女色,更遑論如此視人命如草芥。
眼瞧著唯一的嫡子因懼怕而痛哭流涕,王敬仁的心里也極不是滋味。
正所謂棋差一招滿盤皆輸,當初也是他硬逼著不務正業(yè)的兒子秘密投靠那位,如今碰到這樣的事情,若是陛下尚不知曉還且好辦,可看今日朝堂之上陛下的架勢,怕是不查個水落石出定不罷休。
思來想去,王敬仁越發(fā)覺出譽親王在這整個事件當中的可疑來。
“譽親王是怎么察覺到這件事的?你個逆子又怎敢對他動手?”
王守昌瞧見父親臉色有緩和之勢,忙正了身重新跪伏在他面前,聲音仍有顫色。
“稟父親,譽親王摻和進來實屬意外。我也沒想到他會與譽王妃躲進那暗巷中卿卿我我?!?p> 聯(lián)系到坊間到處流傳的言論,王守昌著實是百思不得其解,偏了腦喃喃自語起來。
“不是都說他夫妻二人不合,經(jīng)常冷臉相對嗎?看那模樣也不像……”
話未說完,面頰上便挨了重重的一巴掌,那清脆的響兒愣是讓屋外的秋蟬頓時沒了聲兒。
“混帳東西,都什么節(jié)骨眼兒上了,你還有心思去管人家夫妻和不和睦?還不趕緊往下說正事!”
王守昌捂著被打得火辣辣疼的臉,不敢再言其他,說出了是另有一路人馬暗中埋伏刺殺譽親王夫婦。
“當真不是你的人?”
王守昌點頭如搗蒜:“真不是!我認得譽親王,那可是咱們陛下的親弟弟,借我十個膽子也不敢動手啊!我尋思著是不是那位干的?他可不在乎那層關系!”
王敬仁跌坐在金絲楠木椅上,右手撐在桌沿,掌心扶額,輕闔雙眼,眉心卻擰得更緊:
不管他在不在乎,那位是絕對不能牽連出來的,但要他親兒子去頂了這個罪名那也是萬萬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