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襄到達(dá)睿親王府已近戌時(shí)七刻，此時(shí)的重華宮在沉沉黑霧中尚且平靜，她站在朱漆大門前，一邊擦去額頭汗珠，抬目望著城北玉坊橋的方向，不覺間淚水已濕潤了眼眶。
昨日與龍堯商議時(shí)，約定好于戌時(shí)七刻在睿親王府門前碰頭，他說：“一旦我沒有如時(shí)趕來，你就自行進(jìn)府，務(wù)必保證李賀的安全，不準(zhǔn)來找我。”
直到這時(shí)，陸襄才真正明白，前天在蘆葦蕩里，龍堯跟自己吵的那一架意義何在，他故意騙人答應(yīng)“一切聽他安排”，為的就是不讓人在他生死一線之際趕去救他。
陸襄不得不承認(rèn)他的深謀遠(yuǎn)慮，他連這一步都提前預(yù)料到了，并且早已決定豁出性命。
一邊是答應(yīng)他的承諾和王府中許多人的性命，一邊又是他的性命安危，這個兩難的抉擇，陸襄實(shí)在不知所措，卻也知道一刻都不能耽誤，否則所有計(jì)劃和努力全部崩盤。
暗夜里的長安城展露著灰森森的崢嶸，一絲風(fēng)都沒有，平靜得讓人恐懼，眼看約定的時(shí)辰已過，龍堯仍然沒有趕來，陸襄的心如陷冰窖，眸中兩行淚水再也忍不住順著臉頰滑落。
就在這時(shí)，道路盡頭的黑霧中亮起一連串火光，接著響起有節(jié)奏的馬蹄之聲，少說有三四十騎，直向王府這邊疾奔而來。
陸襄知道是靖元司的人，一把拭去臉上淚花，昂首擋在王府大門之前，像個視死如歸的勇士。馬蹄越來越近，不一會兒，幾十余騎急奔而到，在王府門前勒馬，為首的是指揮使程靜忠。
不待程靜忠開口講話，陸襄先給他個下馬威：“不論是誰，想要進(jìn)府，須從我尸身上過去！”
程靜忠不懂得這句話蘊(yùn)含著什么深意，上次在宣德殿，他已探出這小丫頭全無武功，更不明白她哪來的自信，竟敢以身擋在門前，嗤笑一聲道：“靖元司奉命捉拿要犯，如有違者，格殺勿論?！?p> 話音一落，一人躍出馬背，拔出腰懸長刀，向陸襄頭頂直沖沖地砍落，但是不待陸襄人頭落地，那人卻先被什么力量撞飛，半空中連個痕跡都沒有，人已經(jīng)重重摔落在幾丈之遠(yuǎn)的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程靜忠大驚，驀地想到墨梅雪刃雷欽死時(shí)的場景，竟跟此時(shí)完全相同，難道她真是個絕頂高手？程靜忠難以就信，喝道：“拿下她！”
又一個身先士卒的舉刀向陸襄直沖過去，還未逼近她一尺內(nèi)，同樣落得個當(dāng)場斃命的下場，靖元司的人無不驚駭，如此兇狠的一擊必殺，他們從未見過，不禁紛紛怯了一步，誰也不敢再輕舉妄動。
這個時(shí)候，陸襄的大腦才從劇痛中掙扎出來，她努力讓自己不喘氣，待得雙目清明后，敏銳地望見不遠(yuǎn)處伏著兩個人，一動不動，似乎昏暈過去，但靖元司人人神情驚駭，兩人更似已死去，她心中頓生懷疑。
昨日龍堯說：“在你身上設(shè)了法術(shù)，但凡有人要打你，他一定會遭到反噬?！爆F(xiàn)在陸襄覺得很不對勁，但來不及細(xì)細(xì)想過，朗聲一喝：“誰敢再闖！”
原本氣勢兇猛的幾十余騎，在這小小姑娘面前沉默了，重華宮門前陷入死寂，程靜忠完全沒預(yù)料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卻不屑地冷笑一聲：“你怎知，沒有人闖進(jìn)去？”
在此之前，程靜忠早已派出血麒麟將睿親王府盯住了，只要溫府一傳出動靜，他們就會立即對李賀下手，程靜忠不過是來撿個尸體罷了，再把李賀的尸身帶去溫府，嫁禍到萬工閣頭上。
早在半刻時(shí)辰前，自在樓就已從溫府傳出動手的信號，想必這個時(shí)候李賀已經(jīng)死在府中，居然還有人在門口煞有其事地守衛(wèi)著，這讓程靜忠覺得甚是好笑。
突然，程靜忠的耳中敏銳地聽見“噌！噌！”幾聲兵刃相交，一陣又一陣，時(shí)而夾雜著轟隆隆的撞擊響動，似乎打斗十分激烈，很容易辨別出聲音從王府內(nèi)院傳來。
程靜忠不禁皺起了眉頭，誰在府中打斗？難道李賀還沒死？可是誰能跟血麒麟斗得有來有回呢？
陸襄瞧見程靜忠臉上的褶皺中再無笑意，便笑著說：“我當(dāng)然知道了，所以給他們準(zhǔn)備了一場甕中捉鱉的禮物。”
“好，你很好！”
程靜忠顧不得搭理陸襄，留下這句話就飛身翻進(jìn)宮墻內(nèi)，靖元司的人紛紛緊隨其后，陸襄可沒有輕身功夫，完全無法攔住，只得趕緊跟上，向王府內(nèi)院疾奔過去。
打斗的響動來自政務(wù)樓附近，程靜忠直驅(qū)而入，路上沒有看見任何人影，看來李賀早有準(zhǔn)備，一靠近高聳的政務(wù)大樓，就看到前方的庭院里影影綽綽、疾光閃動，十幾個人打作一團(tuán)。
在大樓正前方筆直而站的一人，正是李賀，他一動不動地直視著打斗人群，五六個穿著武袍的帶刀侍衛(wèi)圍成一圈，將他牢牢守衛(wèi)在中央，這里只有李賀一人，王妃等人卻都不見蹤跡。
程靜忠認(rèn)出，這些是司天府的侍衛(wèi)，不禁眉頭擰起，再向大庭中央的打斗圈里凝目一看，果然有陸?zhàn)⒌娜擞?，這可出乎意料之外，不知陸?zhàn)⒑螘r(shí)趕來的，真是冤家路窄。
掃目一遍，陸?zhàn)⑺暑I(lǐng)的侍衛(wèi)總數(shù)不到十五，想必是貼身的親衛(wèi)，司天府大部隊(duì)?wèi)?yīng)該在宮中，如今還被皇后所禁足，這區(qū)區(qū)十幾人看上去有些勢單力薄。
“靖元司奉命捉拿要犯，如有違者，格殺勿論?！背天o忠大喝一聲，縱身躍進(jìn)人圈中，抽刀將陸?zhàn)⒄蜓梓肟诚碌囊坏陡耖_。
這聲斷喝之下，血麒麟和司天府同時(shí)偃旗息鼓，各自分散開，站成兩堆，靖元司的人手紛紛向庭院聚攏，形成三角拉鋸的形勢。
李賀挺直站在人圈中，掃視一遍場中各人，先開口：“原來是程指揮使，來得正好，這里有幾個反賊意圖刺殺本王，快將他們拿下?！?p> 程靜忠微微一笑，捋了捋頜下長髯：“反賊？臣不知哪里有反賊，倒是不知陸指揮使，你卻為何在王府之中？”
陸?zhàn)⑻嶂鴮毜?，走到程靜忠正對面，說道：“護(hù)衛(wèi)大啟皇室本是司天府職責(zé)所在，倒是你靖元司，深夜帶兵擅闖王府，意欲何為？”
程靜忠雙手負(fù)后，挺胸昂首：“奉皇后娘娘鳳諭，捉拿要犯，別說睿親王府，就是皇宮也已翻過來搜查幾遍，耽誤了事，你可吃罪不起。”
“皇后娘娘？”陸?zhàn)⒎磫?，“我記得皇上尚未冊立新后，不知誰人如此大膽，竟敢冒充皇后發(fā)號施令，這可是誅九族的死罪，你也敢聽個冒牌貨的指揮？”
“陸?zhàn)?！”程靜忠怒喝一聲，“這種大不韙的話你也敢講，你陸家上上下下百來號人的腦袋是不是都不想要了？！”
“哼！”陸?zhàn)⑸铄涞碾p眼中閃出一道灼光，“皇上早有詔書，廢去呂令儀所有封號，貶為庶人，交由刑部問罪，你聽的是哪個皇后的鳳諭？誰準(zhǔn)許你來王府興風(fēng)作浪！”
程靜忠的臉色凜然一變，皇帝廢后？這事可從沒聽說過，倘若是真，今夜之事全都師出無名，但事已至此，出弓的箭再往回收有何意義？他心中一橫，道：“圣上何時(shí)頒布的詔書？怎么我卻并未聽過，你觸犯皇后，該當(dāng)何罪！”
“少不了你要的詔書。”陸?zhàn)⒄f罷，提刀的右手猛地一揮，疾向程靜忠攻去。
事到如今，讓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就夠了，這個罪名足夠他丟掉腦袋，剩下的就是保護(hù)好睿親王。
程靜忠沒有想到陸?zhàn)屜葎邮?，反?yīng)慢了一拍，向后躍開時(shí)衣袍已被劃破一條道，好在未傷到血肉，這一動手，大戰(zhàn)拉響，已經(jīng)養(yǎng)精蓄銳的靖元司和血麒麟紛紛向李賀撲了上去。
血麒麟本有七人，加上三十余名靖元司最卓絕的修煉士，幾乎就將司天府十余人包圍了，最先沖到的是血麒麟兩個使長刀的黑衣漢子，兩人刀勁強(qiáng)悍，一個侍衛(wèi)迅速舉刀橫擋，“鐺！”一聲大響震徹長夜。
就在這時(shí)，幾十人已分別從四面八方朝李賀搶上，下手都毫不留情，兩道凌厲劍光刺向他心腹，三柄銳利的冰刃指向他背脊，一塊鐵錘呼啦朝他面門擊到，頭頂有塊大斧重重地向天靈蓋砍落，東南西北，無處不是殺機(jī)。
侍衛(wèi)們分散而開，各自使出生平絕學(xué)，去抵擋四面來勢洶洶的攻擊，他們?nèi)藬?shù)偏少，每個人都搶著盡可能多的抵擋，有的身法不夠迅捷，或者功力不夠強(qiáng)悍的侍衛(wèi)，直接擋在李賀的面前替他抵受。
陸?zhàn)⒍⒅天o忠一路猛攻，將他牢牢糾纏住，程靜忠百忙中一瞥眼，見自己手下與侍衛(wèi)相斗占盡了上風(fēng)，司天府勢單力薄，決難撐得長久，如此打法，李賀終究會殞命當(dāng)場，便放寬心懷，決定認(rèn)真與陸?zhàn)⑺阋毁~。
“陸老弟，咱們幾代人的恩恩怨怨，是時(shí)候做個了結(jié)了?！背天o忠手中的長刀發(fā)出刺眼冷光和一陣陣嗡嗡銳響。
“恩恩怨怨，難說得很，只是先帝待你不薄，你卻深負(fù)皇恩，反助逆賊，罪惡難恕，你去九泉之下向先皇請罪罷。”陸?zhàn)⒃挭q未絕，一刀閃出，疾攻向程靜忠的心腹。
程靜忠挺刀格擋，鐵青著臉色道：“就你陸家是滿門忠烈？那就成全你，送你去地府向順文和正德皇帝盡忠盡孝！”
兩人互斗了幾十年，互相深知對方的招法和功力，堪堪斗了十幾招，盡管打法兇悍之極，也都沒能傷到對手，便在這時(shí)，只聽砰一聲響動，似乎有人重重摔落在地，兩人同時(shí)斜眼一暼，見是血麒麟中最強(qiáng)的高手倒地未起。
程靜忠一驚之下，急向李賀望去，果然看見那個名叫陸襄的小女護(hù)衛(wèi)在李賀身前。原來在群陣動手之際，陸襄就向李賀疾奔而到，方才那人一刀斬向李賀心腹，正好當(dāng)頭撞在陸襄面前，一瞬之間被蟲子反殺。
眾人方才只見到，這個女子只是往李賀面前一站，尚未見到她出招，便將血麒麟這名最頂尖的高手打得生死不知，無不心驚，倉促之下，便后退了幾步停頓攻勢。
然而有一人正手挺長劍如閃電般地向李賀沖上，這一擊又快又狠，劍在途中無法收回，眼看就要刺進(jìn)陸襄的咽喉。
陸襄自然不躲不避，等著他過來送死，可是陸?zhàn)⒉幻靼子邢x子的后盾，見她命在頃刻，奮不顧身地向她沖了過去。
這一閃身也只在短暫間，陸襄根本來不及作出什么反應(yīng)，只猛然看見有個魁梧的背影閃到了自己面前，跟著一道閃光的冷劍從他腹部穿透，幾滴鮮血濺到臉上。
陸襄似被一道驚雷劈中，一瞬間只覺得腦袋轟的一聲，整個人都僵硬了，那人見此，趁勢拔出長劍，血淋淋的劍刃朝陸襄脖子斬來，陸襄一怒之下轉(zhuǎn)頭向他瞪視，瞳孔里盡是血色。
那人不禁打了個冷顫，不待劍刃抵達(dá)陸襄的咽喉，猛地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在他身上，登時(shí)砰的一聲大響，他整個人震飛出去，撞在地上便成了一灘血瀑，連個人形都沒有了。
場中人見到這慘烈又匪夷所思的死狀，無不駭然心驚，紛紛退到陣后，就連程靜忠都沒有再動一動，他怔在原地，雙目凝視著重傷的陸?zhàn)?，嘴角顫抖，似有一縷笑，又似乎沒有。
“陸將軍！”陸襄和李賀同時(shí)撲上去伏住陸?zhàn)?，陸?zhàn)⒅尾蛔。瑔蜗ス蛄讼氯?，這一劍狠狠刺穿他左腹部，鮮血如瀑般汨汨向外涌出。
陸襄腦海里嗡嗡炸響，完全不知所措，眼睛里流著淚水，雙手又顫抖又用力按住他傷口，期盼能止住血流。
這時(shí)陸?zhàn)⒌氖职醋×怂氖?，顫聲道：“孩子，快，撤退，我攔住他們，你們快逃?！?p> 陸襄抬起頭看著陸?zhàn)⒌哪橗?，見他蒼白中帶著慈祥的笑，一如那時(shí)在宣德殿他贈白手帕的神情，狠狠一咬牙道：“我攔住他們，你們走！”站起來就要沖過去與敵撕拼。
“回來！”陸?zhàn)⒓泵τ昧⑺。澳闳珶o武功……拿什么跟他們拼，你快隨王爺離開?！?p> “不！我攔得??！”
陸?zhàn)⒛曋媲暗男⊙绢^，眸里溢出幾許光：“你也姓陸，要聽我的話?！?p> 陸襄一時(shí)怔住，這句話仿佛蘊(yùn)含著一股灼熱的力量，讓她的心完完全全無法抗拒，似乎是扎根在血脈里的什么東西，突然間被這話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