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申牌時分，鉛云間像撕開一道口子，往人間灌下涼風(fēng)，吹散了持續(xù)半日的悶熱，太陽原本的光芒緩緩顯現(xiàn)，寬闊的漓江被照得一片金蛇銀舞，一條烏篷正在江上緩緩漂流。
秋風(fēng)鼓動著船帆前行，時而東時而西，沒有明確的方向，陸襄也不去搖櫓，站在船頭，眼神木然地望著大江遠(yuǎn)處。風(fēng)拂動衣袂，拂動她烏黑的萬千繁絲，再拂過正坐在艙里閉目休憩的龍堯身上。
陸襄仍是眼睛被蒙了黑布帶走的，摘開后就發(fā)現(xiàn)在船上，此時還是不知道，梅玄楨的竹屋究竟在什么地方。直到現(xiàn)在，一種極強(qiáng)的不真實感，仍然縈繞在她心中，仿佛幾天以來的經(jīng)歷都是大夢一場。
這一場場經(jīng)歷，需要很多時間來消化。對她來說，從與龍堯在竹屋里相遇開始，一直到眼前，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刻骨銘心，睿親王府一場神仙打架，卻讓她一只如螻蟻的平凡人成了大功臣，被卷進(jìn)政治斗爭的漩渦中，繼而被揭穿了父親的身份和往事。
從這一刻開始，她熟悉的世界就被砸了個稀碎，再也回不去，再也沒有回頭路。只有漓江，這條熟悉的大川，還是那么寬闊浩渺，兩岸的山也蒼青依舊，似乎只有山川大地、宇宙星辰，不會因世間任何人任何事而改變。
想到這里，陸襄深深吸了一口氣，想用江風(fēng)來洗滌自己煩悶的心緒，可那股郁結(jié)之氣卻怎么也吐不出來，牢牢地凝固在心里，又像蜱蟲般死死叮著心口，無可逃避，無可消解。
其實陸襄已經(jīng)疲憊至極，從在靖元司的地牢里醒來后，就一直沒有休息過，腦子里始終有一團(tuán)火，緊緊灼燒著心神，任憑怎么疲倦也都無法安定下來。
盡管如此，前路還要繼續(xù)，在晦暗不明的遠(yuǎn)方，有不得不去查清楚的真相，不能逃避，要打起十二分精神，集中精力，應(yīng)對局勢，跟梅玄楨的這場賭局，是一場必須要打贏的硬仗。
船在江水上飄了許久，龍堯足足休息了一個時辰，直到一縷陽光從蓬隙斜斜地曬進(jìn)他眼睛，方才醒來。他的臉色沒有好轉(zhuǎn)，還是蒼白得沒有血色，他咳了一聲：“拿水來給我喝?！?p> 聲音冷不丁在背后響起，陸襄豁地一下回過神來，愣了一愣，然后有些慌張地在船艙里四處翻找，終于找到一個裝滿水的皮囊，默默遞給他。
“你……”龍堯的眼神很鄙視，陸襄這才恍然記起，他還被紅繩索捆著，雙手動彈不了，只好硬著頭皮拿著皮囊喂給他喝，他喝了一口很不滿意：“你就不能弄點熱水給我喝？”
“呃……”陸襄無言以對，其實此時在船上，去哪里給他弄熱水喝？只是現(xiàn)在的氣氛很緊張，陸襄不知道說什么才好，這種緊張，從龍堯在梅玄楨屋外一出現(xiàn)，她心里就開始有了。
倒不是因為她很崇敬龍堯，先前卻對他視如不屑的態(tài)度。而是不知道他心中究竟如何看待她，是將她視作勢不兩立的敵人，還是別的什么，他會不會認(rèn)為，他救了一個不該救的人。
對于賭局的事，他起初沒有答應(yīng)，顯然他并不想幫忙，他是為了梅玄楨開出的條件，才忍耐著某種情緒，不得已跟一個敵家的后人一起打配合辦事。
陸襄越想越覺得無地自容，默默走到船頭，背對著龍堯，面朝遼闊的江景。以前來說，和他同坐一條船，同辦一件事，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現(xiàn)在成真，卻并沒有讓陸襄純粹的高興。
而事實上，龍堯心里并沒有想太多，救她的理由已不必多說，他也不是不想幫忙，而是坑了梅玄楨一把，覺得這家伙著急知道真相，肯定會作出讓步。只是，這些事情，他不會講給陸襄聽。
陸襄當(dāng)然也不會真的跑去問“為什么要救”，這太傻了。眼下看來，唯一能破解尷尬和緊張的辦法，也就是查清真相，證明江泊寧從來就不是墨梅雪刃。
從哪里開始查？根據(jù)已有情報來看，只有老爹這一條線索，似乎只能先找到他，才能找出一個突破口，可是他失蹤了，按梅玄楨的說法，他應(yīng)該安然無恙，卻不知他究竟身在何處。
這邊陸襄正發(fā)愁，那邊龍堯的心思卻并不在這里，他在思考另外一件事。一陣古怪的沉默后，他先打破僵持：“我問你，你是怎么殺掉雷欽的？”
這個問題，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疑惑，他一問出來，陸襄便皺起了眉，幾日來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完全無暇思考這件事，現(xiàn)在聽到他這么一問，一個疑惑瞬間在腦海蹦出來——當(dāng)真是我干的？
仔細(xì)回想，當(dāng)時確實只感到一種粉身碎骨般的頭痛，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其他感受，這股痛來得唐突蹊蹺，又很突然地消退了，等醒過來，雷欽已死，不知道頭痛期間到底發(fā)生過什么。
“我，我不知道，”陸襄背對著龍堯，皺著眉頭，“能不能告訴我，那個時候，你看到了什么？”
“沒什么，也就是，你好像一掌把人拍死了。”
陸襄不禁寒毛一聳，這話倘若從別人口中講出來，她一字也不會信，但龍堯的話肯定不必懷疑，她深知自己沒有一點靈力修為，一掌拍死，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你知道的，我哪有這種本事，這里頭很不對勁，你聽我說?！?p> 陸襄對龍堯沒什么好隱瞞的，如實把當(dāng)時的感覺和經(jīng)過詳細(xì)講給他聽，講到后來，龍堯的眼睛漸漸瞇起，事情的古怪程度完全超過他了他預(yù)想的范疇。
“我頭痛了很久，清醒之后，就看見他死在地上，我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直到你們說我干了這件大事。”
聽完之后，龍堯目光凝固地想了一想，作出了兩個假設(shè)，一是另有高人在幕后操控，二是陸襄體內(nèi)有某種強(qiáng)大力量。
聯(lián)想到那晚在睿親王府，一招折威天斷沒能把陸襄放倒，后者的可能性更高，龍堯皺眉問：“你從前可也有過這種經(jīng)歷？”
“沒有?！标懴骞麛嗷卮?，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由瞳孔一縮，忙又補(bǔ)充道：“有！頭痛，默兒給我治傷時，便是這般疼痛，后來我雨中受傷，牢獄中發(fā)燒，默兒的蟲子都給我治好了，每一次治療，我都是這種頭痛?！?p> 這一番話似打開了一扇門，龍堯的雙眸中陡然閃過兩道光，陸襄這時也猛然想到了事情的關(guān)竅，這件事跟小乞丐有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