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長恭其實(shí)不是一個喜歡嘆氣的人。
奈何半生戎馬沉浮,終其一生仿佛也只是成為了這個荒誕的王朝輕描淡寫的一筆丹青妙影。如果可以選擇,他真想再一次回到那個夾雜著花香的初夏,兄弟三人埋頭苦思的閑敲棋子中。
高孝琬濃眉輕啄,側(cè)過頭含笑著看著自己。
——長恭,你說,我和二哥這一局,誰輸誰贏?
游園的回廊上,高孝琬揉著朦朧的睡眼,對著舞槍的長恭嘟囔著幾句酸酸的廢話。
——嚯,老四幾天不見,身上本事見長?。?p> ……
高孝琬的死,始終是這家人心底揮之不去的一片陰影。長恭知道,孝瑜大哥雖然表面上不說,但是心底卻是對嫡子的死懷有深深的自責(zé)。這自責(zé),漸漸的成了高孝瑜的心魔,讓時好時壞的病情更加反復(fù)無常。
初雪下的懷朔鎮(zhèn),萬籟俱寂中只聽得見倏倏的白雪楊柳般蕩下。高孝瑜昨夜又咳嗽了一陣,發(fā)起燒來,對著進(jìn)來送早飯的長恭,癡癡的低語。
“如果……我當(dāng)初要是不那么冒進(jìn),不去招惹那和士開,孝琬此刻會不會還活著,活在我們身邊,活在這……懷朔鎮(zhèn)。”
長恭跪在大哥的炕邊,輕輕的放下那一碗清粥,恍然不知如何回應(yīng)。
“大哥,這不是你的錯。如果我當(dāng)時能夠拉住三哥,事情的發(fā)展或許也不會鬧到最后無法收場的地步了……”
“還是怪我……怪我把你們當(dāng)成小孩子,當(dāng)成被我保護(hù)的孩子。不肯把劉桃枝的事情一開始就跟你們說透,孝琬才會以為我死了,整日對著陛下憤恨不已,卻被那和士開借機(jī)污蔑告發(fā)……唉……”
高孝瑜想起劉桃枝,在炕上艱難的將頭側(cè)到另一面,深深的一嘆,閉眼養(yǎng)起神來?;秀遍g,他又回想起和女人的初次見面,河南王府的寢房里,女人一把黑金匕首抵住自己的喉。
高澄種下的冤孽,豈是自己能夠化解的?
想到這里,他倒是有幾句話要問長恭。
“對了,高晶那孩子,仔細(xì)算來,你應(yīng)該在道觀里和他一起生活了一年有余。這一年里,你就沒見過他母親?”
高長恭跪坐在地上,雙手按在膝蓋上支撐起身體,卻只能低低的將頭埋下。
“見過……幾次。但我知道,師父在刻意的躲著我。”
“為何?我記得,你們關(guān)系甚篤。我與那女子,仔細(xì)算來也只是在互相利用。祭殿里,我曾暗暗觀察過,那女人看你的神色明顯不同,有一種說不出的……”說罷,高孝瑜倒是恍然的笑了,“也是啊。我們高家,有了你也確實(shí)不容易,也怪不得桃枝對你另眼相看,竟然……還讓你拜她為師,甚至教授了你武藝。高歸彥那個時候,讓你進(jìn)宮護(hù)衛(wèi)的,也是她……”
高孝瑜掙扎著想起來,長恭抬頭半起身,將高孝瑜上半身微微扶起,在背后墊了個軟靠,將那放涼的粥吹了吹,一勺一勺的送進(jìn)高孝瑜那干枯的嘴唇間。高孝瑜使出上半身的力氣,才艱難的將第一口粥咽下。
“大哥,你就少說幾句吧,您還病著,好起來再問也不遲。”
“不……我怕……”高孝瑜面如白紙,睫毛濕潤的顫抖,浮現(xiàn)出痛苦的神情,“我怕我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長恭隱約目光閃動,手中拿著勺子的手輕輕一顫。那印象里高大魁梧,頂天立地的為兄弟們撐起一片天的大哥,此刻似乎更像個小孩子一樣,安靜的靠在床上,虛弱的看著自己。
但是長恭知道,自己不能再向大哥撒嬌了。甚至連安慰都是多余的。
長恭也早就不是那個在祭殿里埋著屁股打掃衛(wèi)生的小孩子了,此時的他已經(jīng)過了而立之年,人生算來已經(jīng)過半。他沒有遵守拜師時的規(guī)定,終是帶兵為將,沖鋒陷陣,立下了不大不小的軍功。但這軍功卻被民間吹得越來越偏離了實(shí)際,有時候他聽著茶館里上演的戲劇,自己會羞得滿臉漲紅。
若要說那血色的過往唯一在他身上留下的,洛陽城外的殺陣之聲至今也經(jīng)常讓他從午夜夢回中驚醒。然而這蘭陵王的英武傳說,終于還是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陸太姬帶著毒酒來的那天,看著自己在高澄的祭殿里一張一張的將朋友從自己這里借錢借物的憑證燒盡。
人一死,身外之物就如同這火盆中的紙一般化為了灰燼,還不如燒了來的干凈。他木然的一張張燒著字據(jù),恍惚間回頭,蘭陵王妃鄭氏跪坐在地板上迎著火盆的暖光滿臉淚痕,泣不成聲。
這是一個高長恭一輩子都沒能說出抱歉的女人。
他遵守婚夜殘酷的誓言,成婚后沒有動過鄭氏一根毫發(fā),但是鄭氏并沒有一絲一毫的怠慢和灰心,每每見到長恭,總是打起十二萬分的熱情,小心的侍候。
——能成為蘭陵王妃,已經(jīng)是妾身不敢奢望的事了。其他的,隨了王爺?shù)男囊饩秃谩倌街?,妾身比誰都要懂得,又何必強(qiáng)求呢。
既是在說鄭氏,也是在開導(dǎo)長恭。
直到多年以后,長恭才漸漸的理解了鄭氏當(dāng)年話中的真意,理解了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輕描淡寫的說出如此心酸的話語。
那讓自己一戰(zhàn)成名的邙山大戰(zhàn)中,九死一生的活了下來那一刻,他才真切的發(fā)現(xiàn)其實(shí)自己心里也實(shí)實(shí)在在的揣著那在鄴城中等著自己歸去的可憐女人。
然而,有些事注定無法回頭,有些遺憾注定無法彌補(bǔ)。
當(dāng)高長恭假死逃出鄴城后,他一路西行,沿途四處戰(zhàn)亂不斷,他化裝成了大胡子一路上小心的避開兵亂和大的鄉(xiāng)鎮(zhèn),沿著河水逆流而上,看著昔日的壯美河山被戰(zhàn)亂披上一層血色,長恭總是每每忍不住喟嘆。
荒村野店中,偶也有幾人談?wù)撝m陵王被高緯鴆殺,蘭陵王妃決絕自縊的事,每到這種時刻,長恭總是痛苦的不能自抑。
他暗暗發(fā)誓,要為那可憐的女人重新活一次,活得更像那個原本的自己。
于是,一路風(fēng)塵,終是來到敵國首都郊外。
十三歲的小小道童立在玄通觀門外問道:“您就是長恭叔吧,母親讓我等您多時了?!?p> “童子,你我素未謀面,何故以叔侄相稱?”
等到兩人找了一個僻靜處,花了好半天長恭才從高晶那口齒不清的方言里總算弄清楚了高晶的身世之謎。這時的他也終于才明白,和劉桃枝初見時,高孝瑜為什么要讓他叫劉桃枝姐姐。只是這已故高澄的風(fēng)流事,總是如一根刺一般哽在他的喉嚨。
兩人談話結(jié)束,高長恭若有所思的問道——
——你母親竟然將全部事情的真像告訴你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你就不覺得難以接受嗎?
高晶咯咯的笑了笑,回答道——
——長恭叔,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沒人要的野孩子,直到……
對于被狠心遺棄了十二年的高晶來說,當(dāng)?shù)弥约旱哪赣H沒有把他忘記,當(dāng)初遺棄他也確實(shí)是有一段隱情,心中的雀躍自然是無法為外人道出萬一。
高長恭和高晶漸漸熟稔了起來,叔侄兩人一直聊到深夜。對于自小沒有感受過父親的存在的高晶來說,身邊恍惚間多了一個英雄般的叔叔,自然是不依不饒。
睡前時分,高晶問道那邙山大戰(zhàn)中,長恭率領(lǐng)五百騎兵突破北周軍包圍圈成功解圍金墉城的故事。高晶眼睛中閃爍著崇拜的目光,長恭只能是滿眼痛苦的撫摸著那鎏金的般若面具。
“晶兒,你看,這就是我當(dāng)時戴著的面具?!?p> 高晶哇的一聲鄭重的捧過那質(zhì)地精良的面具,仔細(xì)的在燭光下端詳起來,或許是那光輝太過耀眼,孩子看著看著就困著睡了過去。長恭看著膝邊沉睡過去的稚子的側(cè)臉,暗自道了個輕松。光輝的往事對于別人來說可能是一種光彩,對于他來說,只能是在反復(fù)嘲笑著自己的愚蠢。
長恭將稚子脖頸間的被子捂好,想要抽出那面具,卻被稚子睡夢中死攢在手心。他只得苦笑著背著手度出門外。漫天星霜下,道觀的庭院中站著一個女人。
獨(dú)眼的女人赫然轉(zhuǎn)身,一身胡服回頭在冷風(fēng)中看著她。
恍惚間,長恭眼前又略過多少年前那翹著腿坐在祭殿高桌上的女人。他見到女人并不意外,緩緩拉近了二人之間的距離,躬身施禮:“師父好久不見?!?p> 院內(nèi)極為安靜,劉桃枝一個人立于一株槐樹的陰影下,修長的身影忽明忽暗。在高長恭的心里,再一次見到眼前的她,心底卻沒了一點(diǎn)波瀾。這一刻他知道,自己似乎真的已經(jīng)將那枯黃的油燈前凄絕的女人徹底放下了。
何況……她真的是他的姐妹。
劉桃枝看著那朧月下輕盈奪目如明珠般的男子走近,笑著調(diào)侃起來。
“那日祭殿中我就跟你大哥說過,你的性子,遲早得死在宮里,你大哥還不信。如今且如何,你可將忠君報(bào)國的念頭放下半分了?”
高長恭埋著頭看著腳邊園圃中的蘭草。
“放下了。長恭謝師父搭救,此生……”
——此生恩義難報(bào),來世愿為鬼神驅(qū)使。
只是一想到那蒙蒙細(xì)雨中的農(nóng)舍里,女人決絕的話語,長恭硬是將剩下的一半吞了回去。劉桃枝看他微微有些躊躇,輾轉(zhuǎn)問道——
“心中可還有什么悔恨之事要問我?”
長恭幽微的抬起頭,眼中有些閃爍。
“師父,那日你為何眼睜睜的看著三哥死在宮里……”
劉桃枝看著自己的雙手,淡淡的說:“那時的我一心復(fù)仇。就如之前在農(nóng)舍中與你說的,我只是在利用你們兄弟罷了。河間王的死,也是咎由自取。他的性格與你大哥和二哥相差甚遠(yuǎn),在亂世中就算能夠掙扎著活過那天,也絕無可能活到現(xiàn)在?!?p> 長恭悵然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女人接著問道:“對了,你大哥現(xiàn)在還好嗎?”
“很好。我詐死逃出鄴都,將大哥隱居之處的位置告訴了公主夫人。公主夫人如今將大哥接回府中調(diào)養(yǎng)。明面上,大哥已經(jīng)去世多年,風(fēng)頭早就過了,值此家國破亡之際,也絕無可能還有人抓住這事不放?!?p> 劉桃枝點(diǎn)了點(diǎn)頭,旋即看著長恭淡淡的笑了笑。
“你也算是成長了。以后你們家,就看你和那廣寧王了……”聊到此處,女人側(cè)過身,背著手度步來到長恭身邊,含目凝望著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的終南山霧夜中起伏的暗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心底有著說不清的情愫。
“我時常想,我與你二哥雖然從未見過,也從未說過話,但我這糊涂的一生,仿佛處處透露著他的痕跡。如果不是他在西疆對任城王開解的一番話,任城王又將此話開解與我,我也許這會兒還在高緯身邊陪著他玩著亡國滅種的游戲……”
長恭略微有點(diǎn)吃驚。
“二哥……二哥說了什么嗎?”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伴隨著山間的清風(fēng)朗月緩緩回答。
“人活在亂世,總要掙扎著跨過一道道門檻,掙脫開一道道牢籠?;钪娜耍傄蚯翱??!?p> 懷朔鎮(zhèn)一間尋常的民宅中,高孝瑜聽完長恭講述的故事,心中一陣唏噓。
“向前看……”病榻之上的高孝瑜嘴里癡癡的咀嚼著這幾個字,眼中一瞬間朦朧了,“孝珩這話說的在理。在普通人聽來倒是沒什么,對于你我這樣的人家來說,想要逃脫宿命般的輪回,實(shí)在是不容……咳咳咳……”
聽見大哥又開始猛烈的咳嗽,長恭趕緊在灶上倒了點(diǎn)溫水,沖兌好藥劑端到孝瑜嘴邊,看著昔日魁偉健碩的男人緩緩的將極苦的藥汁服下后,又將他穩(wěn)妥的扶入被窩中,掖好了被子退了出去。
雪花輕柔的下著,呵護(hù)著大地上一切孕育著希望之物。
兩年以后,文襄帝高澄長子高孝瑜病逝在懷朔鎮(zhèn)。
昔日的東魏宮中帝姬二人——元仲華和元玉儀姐妹由高孝珩養(yǎng)老送終,雙雙逝于隋煬帝大業(yè)初年。
四子蘭陵王高長恭游獵時月下偶遇一騎著大狼的妙齡女子,二人互生情愫,浪跡天涯,攜手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