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好大的雪。
被各色暖和的氈墊鋪滿的涼風堂內(nèi),閨中小字行針的女人不發(fā)一言的站在朱紅色的軒窗前,茫茫然凝望著被白色覆蓋的外面的世界。
已經(jīng)第七天了,這雪卻是一點沒有要停下來的樣子?;实鄹呔晫檺鄣哪切┐┙鸫縻y的宮女們都在說,好多年都沒有下過這樣大、這樣久的雪了。
好巧不巧,太上皇高湛自從入了冬,身體就一直沒好過。乾壽堂那邊說是人手不夠,又調(diào)了不少高緯的侍女過去。剩下的這幾個大雪天擁著暖爐,愜意的在偏殿里一邊賞雪,一遍說著宮里的私密話。
“干娘,您入宮比我們都早,您跟我們說說,以前見過這樣大的雪嗎?”說話的是一位看起來十分乖巧的侍女。她一身鵝黃的宮裝,頭上插著一支造型別致的鳳尾花簪子。女子正值豆蔻,芳華初展,和一群年紀更小的宮女們圍在火盆旁搓著手心,嘰嘰喳喳的聊到一半,卻回過頭來見到窗前的女人仿佛正在和被冰封的天地漸漸融為一體。
佇立在窗前的女人沒有回頭,手中的絲絹被她掐來掐去,不經(jīng)意間揉搓成了晴天娃娃的形狀。娉婷的女人穿著獸皮小袖襖,下面拖著紫碧紗紋繡纓雙裙,肩上還披著錦翎制成的披肩。由于她身材不高,盛裝顯得有些累贅。她的青絲,長但不算飽滿,繞成了一個富有光澤的靈蛇髻,但卻沒有佩戴著頭飾,看起來十分樸素。按照宮里的規(guī)矩,太姬可著五鈿,但她從來不喜歡擺譜,高緯雖然送了不少金銀首飾給她,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自己為什么會在這里。
她此時剛被高緯新封太姬,在后宮中地位明面上僅次于胡太后。但她知道,宮中很多太上皇的嬪妃并不服氣。一個皇帝的養(yǎng)母,且也沒有喂過一口奶的未嫁之婦,憑什么可以和他們比肩?
“黃花,天保三年的雪,可比這大多了……”
女人翹起那兩寸長的手甲,刺入了絲絹掐成的晴天娃娃的頭部。
那時的陸令萱比穆黃花還小一點,但卻記得很清楚。在那場大雪里,她一個弟弟上山砍柴被一場小型的雪崩掩埋,尸體等到四月雪化干凈之后才被獵人找到,據(jù)說身體沒有腐爛,仿佛下一秒就能爬起來。
但更可怕的還在開春之后。
雪直到春分之后還在下著,好不容易播種好的秧苗卻被一場倒春寒凍壞了。眼看著去年的陳谷就要吃完,行針的母親為著她下面三個弟妹的肚子著想,只能打發(fā)她進城尋那城里當差的長子,盼著要點銀錢來好歹再買點秧苗。她的父親在天保初年被皇帝抓去鄴都修房子,就再也沒回來過,小小的她稚嫩的肩膀卻要扛起半個家庭的重擔。
行針一個人帶上了為數(shù)不多的干糧,壯著膽子來到晉陽城外,卻被進城要飯的流民沖散了,慌亂中干糧也被搶了去。餓了半天的肚子好不容易尋到城防指揮營,卻被那看守攔住了。
若是在平常的年歲還好,恰逢饑荒,守衛(wèi)接到上面的死命令,不敢隨便放人進去。她雖然通報過了兄長的名字,但偌大的指揮營誰又認識誰呢?
夜深了,又下起雪來。清冷的街,娉婷的少女縮在背街的墻角,打算天亮了再去試一試,卻不知自己早已被黑暗中的多少饑餓的眼睛盯上了。幾個要飯的乞丐見她孤身一人,不廢多大的力氣就把她綁了。
只因?qū)τ谑澄锏酿嚳蕢旱沽似溆嗟臎_動,少女的身體才能逃過一劫。她被一個干瘦的乞丐用爛布條縛住雙手,嘴里還塞了一只乞丐的破條子,那味道熏得行針登時就想咬舌自盡?;艁y中,她被拖到了一處光亮的后巷,乞丐敲了半天門,從里面走出來一個富態(tài)的婆子。那婆子和乞丐交涉了沒多久,就過來對著行針身上到處摸索。
“不行,我得看她的手?!蹦瞧抛淤\眼珠子在她身上轉(zhuǎn)了半天,對一個領(lǐng)頭的乞丐說。
乞丐剛解開那被捆縛住的雙手,行針就使出一身的蠻力一個頂沖,用頭將老婆子撞了個仰倒。在場的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行針一手甩開嘴里的破布條,沖開圍著的幾個人就跑了出去。
那幾個老乞丐一開始靠著合圍才將她抓住,卻沒想到這么個娃娃跑得比兔子還快,乞丐們早已饑腸轆轆,追了幾步卻只能眼看著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墻角。
那富態(tài)的婆子從地上爬起來,氣急敗壞的對著門內(nèi)嚷著,幾個精壯的小廝模樣人物被喚了出來,沿著婆子指著的方向就追了上去。
行針蟄伏在巷角的一個破簍里,心跳猛烈的跳動著,聽著那幾個小廝吼叫著從自己身邊跑過,才松了一口氣。
少女在薄薄的雪地上匍匐,不敢把身體暴露于背街小巷的光亮中。她不知道此地為何地,想偷偷的跑到主干道上看一眼。蟄伏著,不遠處就出現(xiàn)了主街道的車馬聲。等到她直起腰板走到大街上,才被這街道的景象所震懾了。
與城外的一片餓殍破敗的景象不同,小雪被街道兩旁美食的熱氣熏蒸著化開,各色燈籠搖曳著,街上往來的都是被家丁簇擁著的身著錦衣的晉陽城中的王公貴族們。此地乃交戰(zhàn)的前沿,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還有不少行伍士卒乃至將軍。街道兩旁,身著暴露的女人們搖晃著各色的身姿,如夜蝶般高聲的喚著街上往來的男人。
這里正是晉陽城中的花街柳巷。
年幼的她何曾見過這景象?此刻的她還來不及慶幸自己剛剛逃脫的悲慘的命運,一片雪花就輕輕的落在她的鼻翼上。聞著街上好聞的氣味,行針才恍然想起來她已經(jīng)一天沒有吃東西了。經(jīng)過剛才劇烈的奔跑,她的頭開始眩暈。
行針一邊捂著肚子,一邊沿著花街向前走,只顧追逐著花街兩旁食物的香氣,來到一處面點鋪前。她盯著那冒著熱氣的食物看了一小會兒,已經(jīng)是將口水吞了又吞。身上不多的幾文錢早就被乞丐搜走了,可她還在鞋底藏著一文。
她蹲下來,從襪子下面摸出那枚大錢,鄭重的交到店主人的手里。
“一個餅……素的就可以。”娉婷的少女埋下頭。
那面點鋪的主人接過錢,仔細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鄉(xiāng)下丫頭怎么跑到這來了,還以為這晉陽城里是你老家呢?我這餅,五文一個!趕緊多拿點來?!?p> 行針抬起頭,眸子里有東西在打轉(zhuǎn),胃里剛剛?cè)计鸬囊稽c蒸騰的火苗就被這漫天的雪所覆蓋了。
無聲無息的半分鐘,少女在心里來回翻騰。近在咫尺的食物在誘惑著她,也在折磨著她。
店主人看她站了半天,終于在身上摸索起來,得意的笑了笑??蓻]想到的是,下一秒,這鄉(xiāng)下女孩子就抓了兩個籠子里的炊餅,轉(zhuǎn)身就跑了。
男人傻眼了,愣了一會兒就追了上去,還大聲叫著“抓小偷啦!偷餅的賊?。 ?p> 這一刻的少女腳下拼了命的向前沖,一邊沖還不忘了將餅塞進嘴里,冷夜的寒氣灌入她的脖頸,少女干涸的喉嚨艱難的將第一口面皮咽下。
可她剛想回頭看一眼那追上來的男人,前面迎面就撞進了一個人的懷里。她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手一松,那餅滾落在了雪地里。
食物的熱氣漸漸的消散,陸令萱看著那雪地上散落出的幾粒肉餡哭了。一開始只是小聲的啜泣,俄爾變成了嚎啕大哭。
被撞的男人饒有興致的看著趴坐在雪中的小不點,為了一個餅哭成了淚人,他將身邊馬上要沖上去打人的侍從按下。
等到后面的賣餅的追上來,從地上一把抓住少女一拳就招呼了上去。少女的嘴角溢出幾絲殷紅,被打的疼痛讓她哭的更加的撕心裂肺。這哭聲引來了不少圍觀,漸漸就把兩人圍住了。
店主人左一個賊,有一個偷的叫罵著血淚俱下的可憐人兒“大伙兒來看看,好好的一個姑娘家不學好,學著偷東西!可惜的我的兩個剛出爐的羊肉大餅!”
從人群中鉆出來幾個看熱鬧的小廝,一眼就把行針認了出來。
“好哇!讓我們好找!雷婆子說的就是這女娃子了,穿的衣服和年齡都對得上!身上還有一股乞丐的臭味!”
那面點的主人見有人來認領(lǐng),一把將行針扔在地上,轉(zhuǎn)而又向那幾個小廝索要銀錢,可話還沒說出口,就認出來那幾個小廝身穿的衣服,一句話梗在喉嚨里沒敢說出來。
“原……原來是郁蘭院的人?!?p> 領(lǐng)頭的小廝瞪了那店主人一眼,一把提溜起了行針說:“好你個王大餅,這女娃子可是我們院才買下的商品,要是被你打壞了,你仔細你的生意!”
說罷,幾個人就揚長而去。
陸行針眼角的淚還沒有消盡,淚光中只捕捉到了那被撞的人一襲紅衣黑氅站在人群里看著自己。
那時的她還不知道,這將是改變她一生的男人。
由于沒有身契,郁蘭院的雷婆子并不敢讓行針干正經(jīng)活兒,只是打算讓她做一些端茶倒水的粗活,再慢慢軟化她。
一開始,雷婆子還好言相勸,說你這么美的姑娘,在我這里干幾年肯定能掙不少,不比你回老家強?但行針卻咬死不從,說自己是進城來尋那城防營里當兵的哥哥,家里還等著我?guī)сy子回去呢。
那雷婆子反復勸說,終是無果,氣急之下放下狠話:“你這小女子,敬酒不吃吃罰酒。老婆子我是看得起你才肯花時間琢磨你!你也不滿晉陽打聽打聽,我郁蘭院和馥蘭院可是誰的產(chǎn)業(yè),還敢在此饒舌?來人??!”
胖婆子一呵,外面叫進來那幾個小廝,按照吩咐將陸行針綁了捆在柴房里,每天只送一碗水和兩個粗面饅頭。
那每天來送飯的人是個三十多歲的老光棍,由于自己長得本來就粗鄙,在妓館待久了反而對女人眼界還高,所以這媳婦兒一直說不上。送了兩三天,見這小女娃娃有些氣性,不像尋常女子,便漸漸跟她聊上了話。
“大哥,我求求你了。我本來是清白人家的孩子,家里鬧災才進城來尋我哥,我哥在城防營當大官,手下幾百人,我求求你了,將我送出去,我一定求我哥哥賞你!”
她的兄長實際只是一個入伍多年卻混不上去的普通軍卒,只是機緣如此,她也顧不上了,滿口胡謅起來。
那男人蹲下將水和饅頭放在她的面前,上下打量著被繩子縛住了三天的她。
“要我冒著丟飯碗的風險送你出去,可以,不過你得先從了我才行?!?p> 陸行針嘴里還在嚼著饅頭,愣了。她抬起頭看著那男人,心底泛出對這世界的恐懼和厭惡。那男人沒等她將饅頭咽下,又接著說——
“院里的規(guī)定,買進來的女孩子,明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你不從,到時候只能給你安排上最難伺候的客人。與其便宜了他們,還不如從了我,還你自由?!?p> 她就這么從了那男人。
完事之后,男人滿意的扔下了一句話——
“子時是院里最忙的時候。到時候你別睡著了,我來叫你?!?p> 男人從外面合上了門,女人就這樣什么也不敢去想的熬到了天黑。
誰能料到,子時她沒等來那男人,卻等來了雷婆子。
雷婆子蹲下身,得意的笑著。
“小丫頭,你還是太嫩了,這個世界就是這么殘酷。你現(xiàn)在就是我案板上的肉,生死由我。我雷婆子從來不喜歡逼良為娼,今天的勾當可是你自己愿意的,可別埋怨我。那賴老弟許了你,你也就什么也別多想了,安安心心的在我這待著,等到干滿一年我就放你回家探親,怎么樣?”
陸行針淡淡的看著那富態(tài)的老婆子,鼻子酸澀,但卻始終哭不出來。
是啊,能怪誰呢?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夠救她。能害死她的只有自己,能救她的,也只有自己。從這一天起,陸行針徹底丟掉了小孩子對于世界僅存的美好幻想,戴上了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