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臣和士開,本來是高孝瑜隨身的一名侍從,只因多年前的一次端陽節(jié)上,雅好文風的高孝瑜在鄴都宮內的湖上搞了一個龍舟游船會,熱鬧非常。受邀前來觀賽的高湛在船上第一次接觸到了骰子這么個玩意兒,又恰好那和士開又是一個最會玩骰子的人,從此就一發(fā)不可收拾。高湛后來直接就跟高孝瑜把和士開要走了,帶在身邊整天陪自己喝酒賭錢。有和士開這么個玩意兒在身邊,高湛幾乎就沒輸過,也跟著學了不少玩骰子的行道。
后有那宋朝的高俅陪著宋微宗踢皮球,前有著北齊的和士開陪著武成帝玩骰子,可見古往今來令宗廟傾覆的大奸臣,總得有點卓爾不群的絕活。
高孝瑜進來看見一國之母和自己以前的侍從竟然對坐著在賭錢,那沉穩(wěn)的臉色竟然也微微的聳動了一下。他偷偷的瞄了一眼高湛,看起來這人今天心情還不錯,對著背后的高孝珩使了個眼色,倒身下拜,以地扣頭。
昨日的好友,今日的君臣。朝局如此,也是無可奈何。有時高孝瑜反而羨慕起高孝珩和高紹德如今對等的關系,不用擔心這一套君君臣臣,打打殺殺。
“河南王來了。”
高湛聲音中帶著慵懶,一口吐出嘴里的果核,旁邊的內監(jiān)趕緊過來用手接住,再用手帕包起來。
“臣侄今日帶著府中二弟,進來給九叔磕頭謝恩。不日,孝珩就要跟著十叔的隊伍支援前線了。這是他第一次隨軍出征,于情于理,都應該來給九叔磕個頭。”
高孝珩聽到大哥說到這里,將手中的白板輕輕放在地上,雙手撐地磕了三個響頭。禮畢,他抬起頭,正視著高湛,言辭懇切。
“臣,故文襄帝次子高孝珩,今日蒙陛下降旨,得散騎常侍一職。臣定將緊跟任城王左右,保家衛(wèi)國,在所不辭?!?p> 這直愣愣的目光看著高湛心里略微有點不舒服,他在高孝珩的臉上輕掃了一眼,點了點頭,讓內監(jiān)將二人扶起,賜座。
這和士開和胡皇后對這兩兄弟理也不理,繼續(xù)玩著自己的。
高孝瑜看著那和士開手中搖骰子的技術快要臻入化境,每次一開蓋子,都是齊齊的幾個豹點,驚得胡皇后俯仰不止,連連稱奇,兩人頭碰著頭,腿挨著腿。
實在看不下去。
高孝瑜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帶著三分家里人的玩笑語氣說——
“九嬸兒乃是天下之母,怎能隨意與臣下接手。九叔你看著點也不管管,雖然這涼風堂里倒是涼快,可也沒冷到兩個人擠在一起取暖的地步嘛?!?p> 正在開骰子蓋的和士開一聽這話,臉色微變,側著眼睛盯著自己以前的主人,眼里閃過幾絲厲色。那胡皇后更是聽出了話里的譏諷之意,一嘟嘴起身,朝著高湛恨恨的一憋,提著夏天單薄的紗裙就去了后殿。和士開見美人離去,又怪異的看了一眼高孝瑜,轉過頭來滿臉堆笑的對著高湛附身一躬,去追那早一步離去的胡皇后。
高湛看著這場鬧劇似的收場,也不是很在意,只是對著發(fā)小一笑,喃喃說道——
“你那河南王妃盧氏,是我家這位的表妹。你一句話她也不至于跟你記仇。況且你說的也有點道理,現在畢竟也不是以前在長廣府上了?!?p> 叔侄三人坐定,聊了一會兒家常,最后又聊到這孝珩的差事上。
“老二是河南王的弟弟,也算是自己人。這次叫你跟著老十去,有什么情況你多留意著?!?p> 謹遵大哥叮囑的高孝珩從進來就不敢多說一句多余的話,聽到高湛這句再正常不過的囑咐,也只能再正常不過的打著官話。
“臣遵旨。邊疆戰(zhàn)況瞬息萬變,臣一定時刻謹記陛下囑咐,在任城王帳下略盡綿薄之力?!?p> 哪知高湛竟破天的一聲冷哼,寂靜無聲的大堂里讓高孝珩心里聽著一驚。
“你是沒懂朕的話?!?p> 孝珩更是疑惑,又不敢細問。哪知高湛仰頭一揮衣袖又接著說——
“你走吧,河南王留下跟朕下盤棋。”
孝珩此時正輾轉不知如何應對,他看大哥跟自己使了使眼色,只能恭敬的退了出去。
出了涼風堂已經是寅時剛好過了一半,孝珩一邊尋思著剛才高湛莫名其妙的話,快走到婁太后的昭陽殿外才恍然大悟。
難道,是讓我暗中監(jiān)視著十叔?
思前想去,也只有這一種可能了。一晃眼,已經來到昭陽殿的外苑。按照規(guī)矩,自然是也要去跟那婁太后問個安,可剛把名字通傳上去沒多久,那內監(jiān)就悻悻的把拜帖送了回來,說是太后和博陵王高濟在里面看皮影戲,暫時不得空。高孝珩苦笑了一下,暗自道了個輕松。出了外苑,宮里剩下的事,那就只有朋友所托了。
他吩咐兩個隨從先去車馬處等候,轉頭去了文宣皇后李祖娥的昭信宮,一時還不知道從哪里問起呢,迎面碰上一個以前學宮里侍奉過自己的侍女。那侍女已然半老徐娘了,只盼著早點求了恩旨出宮嫁人,可這幾年皇帝一個接著一個暴死,上面哪里還顧得上這些。因為這個侍女天生有些氣性,被宮里其他人所不容,才排擠到這昭信冷宮。她遠遠地就認出了高孝珩,過來笑著問了安,打聽清楚了他進宮的由來,又是恭喜又是寒暄。
高孝珩目光微轉計上心來,說是走得太遠身上燥熱,想去昭信宮求杯水喝,那侍女有求于他,哪敢不依,一路小跑領著他就去了備膳房。等到喝了杯水,又七拐八繞的閑聊了會兒宮里的各路傳聞,他才突然拐到正題徐徐問到——
“我聽說陛下偶爾會來看看我這寡嬸,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外面都說陛下冷血,我看也不盡如此?!?p> 正話反說,想要引出別人的話,就要豎起一個靶子。
那個侍女是個直腸子,大大咧咧的就把知道的倒豆子似的說了。什么陛下一輸了錢心情不好就會來這昭信宮,有幾次還是大晚上,也不見陛下出來,不知道在里面搞什么。
孝珩心里一沉,表面上卻打著哈哈,又問到李祖娥最近身體怎么樣。那侍女一聽到這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說什么前幾個月皇后身體不適,上吐下瀉。太醫(yī)來摸了脈,開了藥方就再也沒來過。
一聽到這,孝珩來了興趣,他走到廚房小灶旁,指著案上一堆中藥問道——
“可是這些?”
那侍女跟著過來一看,說道可不是嗎,說李祖娥每三天都要喝一次,但是卻次次都打翻在地,苦了煎藥的自己了。后來不知怎么,陛下知道了,過來訓誡了一次,李祖娥就再也沒鬧過脾氣。
高孝珩一個一個的指間拂過這幾位中草藥,心里的石頭沉到了大海的最深處。
川芎、白芍、黃芪、厚樸、羌活、菟絲子、川貝母……
想不到,傳聞竟然是真的。
那侍女還在喋喋不休的抱怨著自己每天的辛苦,但是高孝珩的神思早就飛到了外太空。夕陽西下,燥熱非常。但高孝珩卻仿佛置身于冰室之中,全身戰(zhàn)栗,冷汗涔涔。
這該怎么跟好友說呢。
他別了侍女,怔怔的上了自己的車,又呆呆的一路搖晃著回府,全然忘了拿高湛別時的賞賜。如果細細追究起來,可是不臣之罪。
剛一回府,高紹德和長恭就奔了過來。他看著目光如炬等著信兒的好友,還是沒想好怎么開口。直說自己餓了,吃了飯再說。等到二人撇開高長恭,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就著小菜干了幾碗去年的陳釀,高孝珩才感覺自己身體里血液又重新活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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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樣,到底怎么回事?”高紹德再也等不下去了。
高孝珩喝下碗里剩余的酒,還是沒辦法開口。
看著這吞吞吐吐的樣子,可真不像個八尺男兒模樣。紹德急得抓耳撈腮,又催促了幾遍,好友還是面露難色,吐不出半個字。
看他這樣子,自己只能往最壞的情況猜了。
想要引出別人的話,就要豎起一個靶子。
“我母親該不會是被太后給暗中殺了吧?”
高孝珩驚訝的抬起頭,還沒來得及否定,就看著高紹德提著劍就起身想走。
想去哪,自然是自己沖進宮去問了。
高孝珩慌忙間抱住好友,真怕他一沖動干了傻事。
“不是不是,你想哪去了。二嬸只是病了……”
糟了。被紹德一激,自己竟然說了一半真話。他看著好友由憤怒轉為疑惑的神色,不知道該不該把剩下的一半說下去。
唉,遲早還是會知道的。
于是他就只把那配膳房里的中藥的名字說了,也不說什么病。
“川芎、白芍、黃芪這幾個都是補藥,倒是無妨??珊駱恪⑶蓟?、菟絲子、川貝母我記得是……”
安胎藥。
高孝珩看著好友的表情由深思變成頓悟,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整個人呆住了,一屁股滑在了地板上。
他果然還是知道點藥理。
孝珩從他后面坐下,用雙臂窟住紹德,怕他倉促間得知真相拔劍自戕。正是因為兩人的身體緊緊相貼,孝珩才真切的感受到抱著的人體內在怎樣的掙扎嘶吼,戰(zhàn)栗發(fā)抖。幾滴男兒淚滴落在孝珩的拳上,他用更緊的力量鎖住這個受傷的人。
靜夜無聲,缺月高懸。月下的兩人怪異的姿勢一直抱到了后半夜。
一陣涼風吹來秋天的第一絲寒意,高孝珩整了整紹德的衣裝,又用熱水給他洗了臉。在晃動的水中映照出的只是一只受傷的小獸。小獸滿眼布滿了血絲,脖頸以上漲的紫紅,整夜不發(fā)一語,直到被送到后門外,兩人分別之時。
“你放心。我不會干傻事?!?p> 高孝珩看著這個讓人心碎的錚錚男兒,實在是不知道怎么開口安慰。他點了點頭,依然還在后悔將真相透露出來??墒亲鳛榕笥?,忠誠比什么都要重要。
生在亂世,活著本來就艱辛。想要活下去,活的更好,就要邁過一次又一次的門欄,掙開一次又一次的牢籠。高孝珩看著低頭遠去的背影,不知道為什么又想起那高洋死之前突然地造訪。
昔日你父淫我婦,今日我淫你母,有什么不對?
他仰頭深深地一嘆,身為高家人,自己也快搞不清楚自己正不正常了。
第二天,宮里傳出消息,太原王高紹德夜闖昭信宮,被高湛下旨筑殺。
根據街頭守更的人說,當夜,搖搖晃晃的高紹德先是去醉仙樓一個人喝到了丑時初,借著酒勁,從狗洞摸進宮,夜扣昭信宮。
根據昭信宮的宮人所說,太原王夜扣宮門,大叫著什么“姊姊腹大,不愿見兒耶”,什么“先父先兄若在,定不至于此”。
更奇的是,陛下不知道為什么恰巧在昭信宮里。聽見這狂狽之語,猛地打開宮門,讓壯士劉桃枝先砍下太原王高紹德的一只左耳。
另一個女侍補充道,文宣帝遺孀李皇后見到沒了一只耳朵的兒子,瘋了似的撲上去,一會兒又著了魔似的捶打自己的肚子,直到下體見紅。
根據后來太醫(yī)的回憶,當夜文宣李皇后小產,一名六個月大的女嬰胎死腹中。回稟過陛下過后,陛下降下雷霆之怒。對著太原王嚷著什么“昔日你父打我,你在旁邊看著,竟然不來救我”,對昏過去的李皇后嚷著什么“你殺我女,我何不殺你兒”,一鞭子打得高紹德直接暈了過去。
根據游豫園的園丁所說,第一縷晨光還沒破曉,自己剛剛入宮當值,卻發(fā)現陛下身后只跟著劉桃枝,陛下在自己挖著一個坑。挖完了以后將高紹德砍得看不清首尾的尸體埋了進去,再一把一把自己親自合上了土。
根據皇宮里倒夜香的內監(jiān)回憶,早上他發(fā)現宮內排污水的暗溝不知道被什么堵住了,自己趕到匯入口一看,竟然是被打得全身鮮血淋淋的昭信李皇后,奄奄一息的泡在污臭的水里。一代佳人,青絲上卻粘的全是腌臜之物,如此眾合地獄的奇景差點沒把內監(jiān)登時嚇暈過去。
根據皇城外甘露寺的女尼回憶,自那日以后宮里送來了個遍體鱗傷的絕色美人。那人看起來像是漢人模樣,說是要在寺里出家為尼,守著青燈古佛度過余生。
十日之后,出城的官道上,高孝珩牽著馬最后回望了一眼被鮮血染紅的晉陽城。布滿血絲的眼瞳里抹不去的是那夜高紹德落寞遠去的背影。
一起建功立業(yè)的諾言,沒能實現呢。
他強忍住太陽穴猛烈跳動,已經十天沒好好地合過眼了。
廣寧王高孝珩策馬揚鞭,讓強風吹散眼中的男兒淚,不敢再回頭看哪怕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