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桃枝戌時末摸黑進了鄴城,走了一條僻靜的小巷直奔城內(nèi)地牢。
她來不及停下來喘口氣,趁著剛好月亮被一朵厚云所遮蔽,地牢守衛(wèi)換班的空擋,如一道貓影閃入。但是她顯然是低估了這地牢的內(nèi)部構(gòu)造,七拐八繞也沒有在不驚動看守的前提下找到關(guān)押二王的大牢。正當她焦急難耐的打算抓兩個小勇問上一問(物理),不遠處的暗巷盡頭有一點微光,墻上投射出阡陌交錯的影子。
是鐵籠!她心下大喜,三兩步奔向那亮處,躲在一個Z字轉(zhuǎn)角瞄出去,視線只能隱約看到鐵籠的一角。
只是如果真是這籠子真是監(jiān)禁著這一文一武拔尖的二王,為何這間轉(zhuǎn)角的牢房無一人值守,竟然比其他牢間反而來的松散?
難道有詐,是誘敵深入?
但是她顧不上那么多了,正當準備抽出匕首閃進去——
“那劉——劉桃枝?她是你什么人?”
她一怔,第一反應自己怎么被發(fā)現(xiàn)了,心臟霎時鼓動到一百二,趕緊縮回了墻角暗影中。這時,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開口答道——
“她本是我和老將軍在那十年前令父親暴死的討逆戰(zhàn)后偶然揀到的——”
滿月下的熒惑之晶緩緩降下。
“——斛律老將軍本來以為她是個狼養(yǎng)大的野孩子,可是帶回來細細查訪后,竟然被老將軍養(yǎng)馬的蒼頭一眼認出,是二哥軍帳下另一名照管馬匹的姓劉的蒼頭的女兒。三哥你那會兒應在鄴城穩(wěn)定朝中局勢,可能不知道前線的調(diào)配吧。那時父親帶著大哥和二哥在離我們?nèi)俣嗬锿獾奈鬟呠妶F負責進攻,我和老將軍在東邊負責防守和支援,必要時夾擊。后來老將軍暗中派遣心腹之人細細查訪那姓劉的倉頭,卻回來稟報說兩個月之前被人殺了?!?p> 劉桃枝平復了一百二的心率,吞了一口唾沫。
“等等——你說……老二軍帳下姓劉的養(yǎng)馬蒼頭?”另一個陌生的聲音突然打斷了高渙的敘述。
“嗯,沒記錯的話是的。怎么的三哥?”
“沒事,你接著說?!?p> “那劉蒼頭本是簽了死契的賤奴之身,隨軍帶著女兒也不奇怪。奇怪的是老將軍當時還不知那蒼頭死活,卻當夜決定收她為義女——”
“義女?我竟不知道老將軍還有個義女。”
“因為老將軍和她年紀差距太大。老將軍向來愛惜名節(jié),恐惹人非議,故秘而不發(fā),那女子的存在只有最親近的幾個人知道。若要問為何老將軍與一個幼童結(jié)緣,我也問過,老將軍說的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說此子天資過人,可為殺人之利器,護衛(wèi)之鐵闌——”
群狼中吃人死尸的幼女。
光與影,缺一不可。
劉桃枝嘴角竟然揚起一絲冷笑。
“——老將軍只是說此子妖氣太重,需得一陽名以壓制。術(shù)士說桃枝能驅(qū)鬼,于是便叫了她還是姓劉,叫劉桃枝。班師回朝后,她在老將軍膝下當做小廝養(yǎng)大,得以老將軍親身教養(yǎng),長大了幾歲即便是上戰(zhàn)場也帶著。再后來年歲見長,略微有了點軍功,老將軍就推薦她參加了御影衛(wèi)的選拔,竟然一舉奪魁——”
“什么?她竟然是那傳聞中守衛(wèi)皇帝背后的御影衛(wèi)?!原來真有這個職位?”
“三哥文政精通,對于這禁軍之事卻有所不知。此職位只有羽林衛(wèi)小校以上才知曉,職權(quán)上我記得……好像是和副統(tǒng)領(lǐng)平級的?!?p> 三哥,永安王,狗腿,是高浚沒錯了。
高浚仿佛思考著了什么,良久良久后大笑道——
“若你那心上女子真是御影衛(wèi),又是老將軍義女,那我看咱倆這是有救了!”
不愧是諸王中自詡張良子房的文政第一嘴臭王爺,算的還真準。
劉桃枝輕蔑的看了一眼那躺的懶散的影子。
高渙遲疑了一會兒,肅然的低吟,宣示著自己閑談的底線——
“三哥,你可別想著利用她?!?p> “喝,你老七倒是做——好——人?!备呖S脗?cè)躺著的腳勾了勾盤坐與籠中的高渙的肩。
這永安王怎么舉止這么輕?。?p> “不過——”那浪蕩的聲音突然嚴肅起來,“我先問你,你老實告訴我,你沒有和那女子行過男女之事吧?”
這狗腳王爺是想知道些啥?
“沒——沒有?!备邷o遲疑了一下,惴惴不安的撒了個謊。
劉桃枝暗暗松了口氣。
“那就好。不然可就不妙了?!?p> 高渙被這不妙的兩個字搞得云里霧里,反問此話怎講。
高浚索性翻身平躺在地牢上,伸出手去遮那晃動的燭火,使得墻上的投影搖擺,光影斑駁。
劉桃枝也開始好奇這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于是干脆戒備著身后的同時靜靜的聽了下去。
過了仿佛很久,高浚卻另開口提了一件毫無瓜葛的事——
“老七你知道咱先大哥怎么死的嗎?”
高渙一時間被問得愣了,思索了半天怔怔的回答——
“我記得。那會兒,這天下還是東魏的天下,憑著咱先父軍中的功績和人望,大哥一步步逼迫魏靜帝禪位。我記得大哥被刺殺的那天我還在西宮跟著盧博士讀書,忽然大哥中那邊中宮大亂,兵亂四起,二哥卻出來主持大局,說大哥只是被傷,沒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我看著兵亂,就知道大哥怕是不好了。那時我還抄起弓箭想去中宮那邊護駕,被幾個大點兒的攔下來了——”
說到這里,他音色低沉下去,顯然是想起了難過的往事。
“——果不其然,過了幾天二哥就跟我們說大哥去了?!备邷o補充道。
“不錯。當年南邊梁國的一個將軍叫蘭欽的,他有個兒子叫蘭京,和東魏交戰(zhàn)后被咱們大哥的軍隊俘獲了。大哥打算留著做人質(zhì)制衡那梁國將軍,就把他兒子留在家里做了一個廚子。那小子看上去文質(zhì)彬彬不堪武力,卻膽大包天,廚子不好好當,趁著送飯的空擋殺了咱大哥一刀?!?p> “是的,我也是這么聽說的。后來蘭京被抓住行刑的時候,我還過去射了幾箭以瀉我心頭之恨?!?p> “然而,這只是表面。你呀,還是太嫩?!?p> 高渙一驚,回問道“難道,不是他?那我不是錯殺了好人?”
“不,殺人的確實是他。”張良子房語調(diào)中充滿了不屑。
“那三哥是什么意思?”
“我看著咱們哥倆這一文一武不知道還能吃這幾天陽間的飯,我就跟你都說了吧。反正我估計二哥是饒不了我了。”
高渙不語,剛想開口勸慰,張良子房卻自顧自的接著說——
“我和二哥從小不和你是知道的。并不是我和大哥針對他,而是他那個雌弱的樣子,真不像是咱爹的兒子。有時大哥看他生氣,也打他兩下,我若在旁邊,也跟著幫腔兩句。婁太后說我說話不好聽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不過我想著大哥二哥都是她老人家的兒子,手心手背的,肯定是跟著大哥有肉吃啊。大哥文韜武略哪樣不是咱幾個大點的里面拔尖的,就是你這一身本事,比起當年咱大哥帶兵還是差點。我是看老二不慣的??蓻]想到他來陰的,串通了大哥府里的人殺了咱大哥一刀?!?p> “你是說——二哥他?果然如此嗎……”高渙嘆了口氣。
“算你還不笨,多少還猜的著一點?!?p> “可是三哥,你跟我說這個,跟桃枝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劉桃枝心想廢話半天總算問到主題了。
“你別急。哥跟你長話短說吧。那魏靜帝有兩個妹妹,大點那個封號馮翊公主,小點那個封號瑯琊公主。此帝姬二人并稱宮中絕色,大小喬再世。大點那個——你也清楚,被那東魏末代皇帝賜給我們死去的大哥當了正頭大嫂。但是咱大哥成婚后卻又覺得小的那個更不錯。得了大的想著小的,大哥還真是貪哪——”
話說到此處,高浚話語中似乎還帶著不少艷羨。
果真是個浪蕩聞名的王爺。
“最絕的是,哈哈哈,可真是樂死我了——”浪蕩王爺忽然想到什么,一拍大腿朗聲大笑起來。
“大哥明面——也不是明面上,嗨——私底下好像是和那瑯琊公主私通,卻以私通瑯琊公主為掩護撤開貼身守衛(wèi),瞞著婁太后和二哥的眼線霸占著你二嫂?!?p> 高渙一時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二嫂——當今高洋的正妻李皇后。出身和鮮卑不同的漢族卻有著傾城國色,可惜的是嫁給了高洋這個丑貨,做了結(jié)發(fā)夫妻。
劉桃枝一口氣差點沒憋出來。
“沒錯,不然你想想,如果不是私通這種隱秘的事,大哥怎么會一個兵都不帶的被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廚子伙同二哥兩個打扮成送飯伙夫的手下殺了?你就不奇怪嗎?咱大哥那么能打的一個人。”
高渙徹底傻了。
“老二知道自己相貌配不上你二嫂,成婚后對她是百般呵護,當做心干肉一樣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就算察覺她和大哥之間的事,也無法對她痛下殺手。而是隱忍不發(fā),等待著機會把咱大哥干倒了?!?p> “此時茲事體大,怕是有什么誤會??墒侨?,我還是沒聽出這和劉桃枝有什么關(guān)系?!?p> 輕浮的王躺在地上曲起左腿,右腳跟搭在左腳膝蓋上轉(zhuǎn)動踝關(guān)節(jié),調(diào)笑道——
“你這么著急呀——那好吧,我也差不多該說結(jié)論了——“
“三哥快說吧?!?p> 高浚突然從地上彈起盤腿打坐在高渙身旁,一只臂彎拐過他的脖子,用好哥們兒說悄悄話的語氣,說出了惡魔的低語。
高渙在被熊熊的業(yè)火燒死前,回想自己的一生,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寧愿把自己舌頭拔了也不會在這個晚上跟高浚在地牢里苦悶的閑聊起心上人的事,更不會在這一瞬間從惡魔的口中催問出來下面的話。
“我直接說結(jié)論吧。那劉桃枝的養(yǎng)馬的父親是我找人殺的。為什么?因為她其實是你大哥和你二嫂通奸亂倫的產(chǎn)物。老二那個軟骨頭,這種奇恥大辱也是能忍,我還真是服了他。知道這孩子不是他親生的,只因為是你那如——花——似——玉的二嫂的孩子,居然不登時一刀殺了。他怕你二嫂看著傷心,不敢在鄴城里殺。想來想去決定帶著吃奶的孩子去戍邊,扔到行軍途中樹林里等著她自生自滅,卻被管馬的蒼頭揀到偷偷撫養(yǎng)長大,這事估計二哥自己都沒查到。恥辱的證明居然就在自己身邊偷偷長大,哈哈哈,一想到這個我可真是嘴都要笑爛了。后來大哥不知道從哪里知道了這個孩子的存在,就讓我找人去殺了這罪證。為什么不是他自己找人呢,自然是因為大哥和父親之間因為鄭大車那事兒之后,他的一兵一卒父親都清楚的不得了,有什么風吹草動父親立刻就會知道。我嘛,你也知道,只愿意做那決勝千里的張子房,不想跟你們這些兵擼子一起天天到處跑。但是我軍中還是暗中有幾個人的。所以就算父親事后起疑查出個三二一,他也不會查到我身上,自然也更不會查到大哥身上。但是壞就壞在,我的這幾個人辦事不得力,殺了那蒼頭,卻把要緊的孩子放跑了。那時大戰(zhàn)在即,大哥也無暇顧及此事,后來父親背部生瘡暴死,局勢枝節(jié)橫生,再后來的一年多他忙于掌控大局和逼迫那小皇帝禪位,也就漸漸忘了這件小事。直到那次他趁著二哥去了西郊大營,又逼迫二嫂去幽會,卻被個廚子殺了。大哥啊大哥,你英明一世,竟然二十九歲就死在這色字里——”
寂靜無聲的地牢內(nèi)一聲叮當鈍響,什么金屬物體落了地。
“誰!誰在那!”高浚驚恐的回頭,對著轉(zhuǎn)角處逼問。
劉桃枝撿起那黑金匕首,似一道黑影閃出。高浚還來不及看清,只覺得后頸一處鈍痛,眼前一黑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