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帷幄中庭
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
燕兵夜娖銀胡觮,漢箭朝飛金仆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fēng)不染白髭須。
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在一處姹紫嫣紅的小花園中,一個稚嫩的童聲在清脆的朗誦著這首詞。這首鷓鴣天乃是南宋大詞人辛棄疾晚年所作,道盡了他一生的戎馬坎坷、壯志難酬,其中所含蘊味,與這稚嫩的童聲形成鮮明對比,讓人聽來更覺世事之無常。
在花園一側(cè)的垂柳下,一位花白胡須的老者倚樹而坐。他雙眼半開半合,輕輕重復(fù)著最后兩句:“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蹦盍藥妆?,才睜開眼睛說道:“耀文,你可知道這首詞是什么意思么?!?p> 在老者面前站著一名十多歲的孩童,正是方才朗誦這首鷓鴣天的孩子,見老者發(fā)問,孩童笑著說道:“當(dāng)然知道,徐先生講過的?!?p> 老者也笑著點頭道:“好,那你講給爺爺聽聽?!?p> 耀文正要開口,突然聽到花園門外傳來喊聲:“老太爺,耀武少爺來信了?!苯又粋€中年男子急匆匆走進來,對老者行了一禮,又重復(fù)道:“老太爺,耀武少爺來信了?!?p> 老者已經(jīng)站起身來,擺了擺手說道:“王貴,穩(wěn)重些,不要慌亂。信在哪里?”他嘴上讓這名叫王貴的男子不要慌亂,但自己言語間卻也頗有些急切。
王貴說道:“在前廳,耀武少爺派手下一名校尉送來的?!?p> 老者聽了,伸手招呼耀文道:“走,看看去?!蓖踬F連忙在前面引路,三人便向前廳走去。
原來這名老者叫做王開山,是家中的族長,耀武和耀文都是王開山的孫子,王貴則是家中的大管家。王家是山東泰安府的望族,家中世代為官,且以武官居多。王耀武作為家中長孫,已從軍多年,官至正三品指揮使,現(xiàn)在征北大將軍、都督李牧帳下帶兵。
當(dāng)下李牧的大軍都駐扎在魯北臨清至青州一帶,與匈奴、鮮卑的勢力形成對峙,情形十分緊張。王耀武所部作為主力部隊,更是被安排在最前沿的位置。因此軍情嚴(yán)峻之下,王耀武已有半年多時間未與家中聯(lián)絡(luò),老太爺王開山嘴上不說,其實心中十分掛念。
來到前廳,二管家王富正在陪送信的校尉說話,見王開山到來,兩人連忙起身問候。王開山笑吟吟的向校尉回禮:“有勞官長了,不知如何稱呼?”
這名校尉三十出頭年紀(jì),身材健碩彪悍,見王開山發(fā)問,便回道:“不敢,回老太爺?shù)脑挘谙吕钣裉?,乃是王將軍帳下的千總?!?p> 王開山點頭笑道:“好,好,請坐。”
李玉堂卻不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兩手送到王開山面前,說道:“老太爺,將軍遣在下送到一封書信,請老太爺過目?!?p> 站在一旁的王貴上前一步,雙手接過信封,又恭送到王開山手中。王開山拿過書信,口中說道:“李將軍辛苦了,先請用茶?!弊约簞t坐到中堂的太師椅上,抽出信件來細(xì)細(xì)閱讀。
一時間堂上靜悄悄的,只有王開山不時移動信紙所發(fā)出的聲響。過了半晌,王開山將信紙一疊,轉(zhuǎn)頭對站在旁邊的耀文說道:“耀文,你先到后院讀書去吧?!蓖跻囊蚕肟纯创蟾鐏硇诺膬?nèi)容,但爺爺發(fā)話了,卻不敢違拗,只得點頭答應(yīng),依依不舍的離開了。
王開山又轉(zhuǎn)頭看看四周,屋中只有王貴王富這兩名心腹的管家,才放下心來,對李玉堂說道:“怠慢李將軍了,書信的內(nèi)容想必李將軍也是知道的?!?p> 李玉堂說道:“臨行前王將軍已經(jīng)交代過,末將在將軍帳下也是主管兵秣糧草,因此將軍才派遣末將過來,也好給老太爺行事做個幫襯?!?p> 王開山略微沉吟,轉(zhuǎn)頭對王貴說道:“耀武信中說要家里支援六千石糧食,眼下能夠周轉(zhuǎn)出這么些么?”
王貴面露難色,說道:“老爺你也知道,去年鬧蝗災(zāi),許多田地被蝗蟲啃了個精光,咱們自留的耕地收成不好,大部分的佃戶也都欠著租子,只等今年收了再補繳。今年的光景倒是不差,可離麥?zhǔn)者€有月余,遠(yuǎn)水也解不了近渴。”
王開山擺擺手:“你先不要說這些,只說庫里有多少存糧,眼下能夠周轉(zhuǎn)出的是多少?!?p> 王貴掰著手指頭說道:“河?xùn)|的庫里有三千五百石,是供應(yīng)家中上下的嚼谷和麥?zhǔn)諘r力工的飯食,這河?xùn)|庫本來還要多出三千石,可去年耀武少爺省親返營時已經(jīng)拉走了;河西的庫里有五千石,要預(yù)備給縣里的皇糧三千石,剩下兩千石倒是可以周轉(zhuǎn);老宅庫里還有兩千五百石舊糧,是歷年的結(jié)余,除陳入新年年混雜,品相不是太好?!?p> 王開山心中默算了一下,說道:“這么說來,四千五百石是能夠周轉(zhuǎn)出來的了?!彼@話是對王貴說的,眼睛卻看著李玉堂。
李玉堂心知肚明,但自己也有解不開的苦衷,只好厚著臉皮說道:“王家乃是山東望族,家大業(yè)大,人口也多,我也知道老太爺?shù)碾y處。只是現(xiàn)在前線情勢緊張,大戰(zhàn)可以說一觸即發(fā),但營中糧草短缺,王將軍手下六千將士,現(xiàn)在不打仗可以省著些吃飯,一天也要一百四五十石糧食。不怕老太爺笑話,我這糧草官坑蒙拐騙四處籌糧,賴招損招都用上了,到現(xiàn)在營中糧庫的糧食也只能支撐半個來月了。如果打起仗來,士兵們體力消耗劇增,一人一月至少一石糧食打底,那六千石糧食也不過吃個月余光景??墒沁@仗要真打起來,一個月怕是遠(yuǎn)見不了分曉?!?p> 王開山心中已有計較,他盯住李玉堂,沉聲說道:“國難當(dāng)頭,與江山社稷比起來,這一點家業(yè)本就是浮云而已,更何況在前線流血拼命的還是我王某人的親孫子,于情于理,我王家都不會推脫。”
李玉堂聽了,眼中露出喜悅的光芒,站起來一揖到地:“老太爺深明大義,末將感激涕零?!?p> 王開山點點頭道:“免了罷。王貴,你從河?xùn)|、河西庫里調(diào)六千石新糧,交給李將軍帶走。縣里的皇糧,你去找張縣令通融一下,先交兩千石上去,他們這些坐班的老爺,寅吃卯糧,年年都要預(yù)收預(yù)繳,今年就讓他們少吃一些吧。至于家里,吃點陳糧也沒什么要緊,這種年節(jié),有口飯吃就算不錯了?!蓖踬F聽了,連聲答應(yīng)。
王開山又轉(zhuǎn)頭對李玉堂道:“李將軍,這些糧食都是百姓的血汗,你告訴耀武,定要物盡其用,不可浪費分毫。”李玉堂感激不盡,再次向王開山行禮致謝。
安排完正事,王開山便吩咐設(shè)宴招待李玉堂,李玉堂卻堅辭不受,只是催促王貴抓緊調(diào)糧。王開山見他確實心急軍務(wù),便也不再挽留,讓王貴陪同他出門調(diào)糧去了。
待李玉堂離去,王開山站起身來走到廳門處,負(fù)手仰望著遠(yuǎn)處的藍(lán)天,低聲吟道:“澤國江山入戰(zhàn)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頓了頓,似乎是嘆了口氣,說道:“王富啊,看來這天又要變了?!?p> 王富沉聲回道:“變天前,還是趕著把莊稼收了的好?!?p> 王開山看了他一眼,沒再接話,轉(zhuǎn)身向廳后走去,邊走邊吟道:“傳聞一戰(zhàn)百神愁,兩岸強兵過未休。誰道滄江總無事,近來長共血爭流?!蓖醺徽驹谠兀季w萬千,耳中聽著王開山漸行漸遠(yuǎn)的聲音,不由得竟有些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