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一未濟(jì)故作驚訝，道：“我瞧這船慢慢吞吞，怎地一天也能行三四十里。”
周穎笑道：“這還是平常，若遇好天氣，有風(fēng)相助，這船一日五十里，六十里也不在話下。你眼下瞧他慢，只因這茫茫海上，沒個對照之物，左看右看，都在一個地方打轉(zhuǎn)，遲遲不挪窩兒。”
柳一未濟(jì)連連點頭，道：“正是，正是，小子年輕，少了見識，叫諸位見笑了?！?p> 另外兩個客商，一叫華開源，一叫華開明，乃是兄弟兩個，都是不大愛說話。
周穎笑道：“其實公子說的也不錯，這船在海上，自比不得路上車馬。不過古人不是云，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路上車馬，行不多遠(yuǎn)，就要歇息。咱們這船，可是晝夜不停?！?p> 柳一未濟(jì)贊道：“先生原來還是讀書人，聽先生一言，茅塞頓開，這做人做事的道理都跟著明白不少。”
周穎哈哈大笑，一張圓臉漲的微紅。
幾人見了，一發(fā)笑的開心。
船舷滿布繩索，都是連在桅桿之上。柳一未濟(jì)順手搭住一根，周穎急忙勸阻，道：“這船上的繩子可不能亂摸。”
柳一未濟(jì)哦了一聲，果然看到那艄公瞧來的眼神不善，呵呵一笑，收回手來。目光轉(zhuǎn)過，望向大海，道：“我見大江大湖，還有這海上，但凡水深些，都是藍(lán)的，你們說會不會這水本來就是藍(lán)色？”
周穎道：“水無色無味，三歲小兒都知。打嘴打嘴，我可不是說公子。柳公子也當(dāng)真是會開玩笑?！?p> 張賢亮卻是點頭笑道：“我倒覺得柳公子講的有理，這世上豈有無中生有的道理，咱們看著他藍(lán)，想必是有此色。”
周穎和那兩個客商都笑，心道還是你會拍馬屁。
柳一未濟(jì)瞧張賢亮一眼，笑道：“原來吾道不孤，還真有人與我一般異想天開?！币恢负Ｃ妫溃骸盀楹芜@黃海也不是黃的?！?p> 周穎道：“黃海最早與渤?；煜?，同用一名。黃河泥沙不斷入海，終將這一帶海域染黃，正是到了我大宋朝，始有黃海之稱。這黃海又依水色分成三段，最北為黃水洋，中為清水洋，東為黑水洋。咱們眼下還在清水洋，早走些時日，過了海州（今連云港），便能見到黃水了。大海之上，青黃兩色，涇渭分明，蔚為壯觀?！?p> 張賢亮道：“咱們運氣不錯，此乃寒冬臘月，船不須沿著海岸而行，既能趕上洋流，又不須頻繁靠岸?！?p> 柳一未濟(jì)道：“這我又是不懂了?！?p> 張賢亮道：“出海航行，最麻煩的其實是淡水。這人少吃飯可以，不喝水可不成。這水都裝在木桶里，若是夏日，三五日便要變味。冬日時間久些，可存半月。再往里加些醋，又可多放兩日。后幾日再拿火煮開，勉強(qiáng)能撐到三十日左右。正夠咱們?nèi)サ綄幒Ｖ荨！?p> 周穎道：“若是夏日，咱們只能沿著海岸線走，隨時靠岸補(bǔ)給，靠岸出港，一去起碼耽誤兩日功夫。而且這年月，哪里都不太平，如何敢隨意靠上岸去。”
柳一未濟(jì)道：“那出遠(yuǎn)海的船要如何？”
周穎道：“不管去哪里，都要精確計算路程，規(guī)劃沿途取水之處，盡量貼著海岸線走。若是路線過長，只能多帶淡水，醋點火煮，或者盼著老天下雨，大伙勒緊褲腰帶，每日少喝一點。咱們千萬保佑此趟順利，否則就要喝尿了。”
張賢亮道：“瓊海有椰果，帶上一些，既能當(dāng)水，又能生吃，只是沉重?！?p> 柳一未濟(jì)佩服道：“幾位見多識廣，日后定要多多討教?！?p> 張賢亮幾人都連稱不敢，天南地北，直說了一個多時辰，四人方才告辭回艙。
不知何時，那船尾的艄公也沒了蹤影。待到天色漸黑，那桅桿頂上的少年也順著繩梯溜了下來，輕手輕腳，遠(yuǎn)遠(yuǎn)避開柳一未濟(jì)，直接鉆入中間甲板下面去了。
偌大一艘船甲板上，一時就只剩了柳一未濟(jì)一人。他站立船舷，望向遠(yuǎn)處。鼻端海風(fēng)夾帶咸腥之氣，反叫人心中平靜。
天海之際紅霞漸隱，海面緩緩墨染。夜幕拉扯，須臾漆黑一片。未過多久，黑色之中星光一點一點閃現(xiàn)，如明珠高懸，越來越多，直到點亮夜空。沉沉黑幕之間，忽然多了一抹幽藍(lán)，映著漫天星斗，冷冷清輝，光華璀璨。天空正中，群星匯聚，密密麻麻，綴成一道長線，銀漢迢迢，美輪美奐。
柳一未濟(jì)抬頭望天，似也被這美景陶醉。他這一站，竟是一夜。那艄公回來幾次，還有幾個船工經(jīng)過甲板，見他都覺驚訝，卻也無人詢問。中間那黑瘦少年又再回來，爬上桅桿，也和他一般守了一夜。
桅桿之上，并不舉燈。這大海之上，就便夜晚，看的也是清楚，周遭更無他船。
直到第二日天明，柳一未濟(jì)方才回艙。
此后數(shù)日，柳一未濟(jì)每日都上甲板觀海。漸漸也有船工與他說話，與海平潮也打過幾回招呼，與那海夕池更是熟絡(luò)了不少。
行到海州附近海域，果然大海一分為二，靠近海岸一側(cè)，色作黃濁，另一側(cè)卻是湛藍(lán)。柳一未濟(jì)瞧著新鮮，旁人卻沒幾個在意。
這日午間，太陽高照，船工又都去吃飯，甲板上只有一人站在船舷處，卻是幾位客商當(dāng)中的華開源。見他眉頭緊鎖，耷拉著面孔，似是很不高興。
柳一未濟(jì)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笑著與華開源招呼。
華開源見他倒是一怔，急忙換了個笑容，道：“柳家兄弟也來曬太陽？你晚了一步，方才一群飛魚，就在船邊上。”
柳一未濟(jì)笑道：“實不相瞞，這燕鰩么，這幾日不但見了許多，還抓了幾條吃了，滋味當(dāng)真是不錯。咦，又出來了?！鄙焓忠恢?。
華開源剛剛扭頭去看，就覺背心一麻，隨即又一只手扼住下顎。剛覺驚恐，脖頸一股大力，帶著他腦袋轉(zhuǎn)了一整個圈子，“咯嘣”一聲脆響。
柳一未濟(jì)面上笑容不減，伸手在他腰間一抹，隨即抬手一送，將華開源尸身拋落船外。海風(fēng)習(xí)習(xí)，吹的他發(fā)絲亂舞。
過了片刻，柳一未濟(jì)慢慢踱步回去船艙。他走后一刻多鐘，艄公與望斗上的小伙才相繼回來。
約莫二個半時辰，柳家堡三人正在艙中閑話。就聽外面過道上爭吵之聲，聲音直朝這邊而來，片刻就有人敲門，聽人說話道：“柳家三位相公，你們來給評評理！”
柳一未濟(jì)起身開門，就見門口站著數(shù)人，前面三個，乃是那三個客商，敲門說話的，正是周穎。船上的副綱首海夕池面色難看，站在三人身后，后面跟著兩人，都是船上的頭目。
周穎面色泛紅，見他開門，便是迫不及待，道：“柳家公子，求給我等做主！”
柳一未濟(jì)道：“什么事如此惶急，慢慢說。”
周穎道：“我們同行一個伙伴，莫名其妙不見了蹤影，我等要在船上找尋，這船家推三阻四，就是不肯！”
柳一未濟(jì)看看眾人，疑道：“開源兄不見了？”
華開明道：“正是家兄，已兩個多時辰不見蹤跡?！?p> 柳一未濟(jì)道：“會不會是在哪里打盹睡著了？”
張賢亮道：“甲板上面，里里外外都瞧過了?！?p> 柳一未濟(jì)道：“船艙下面呢。”
周穎道：“是啊，我跟也說下去看看，船家就是不肯?；畋膩y跳一個大活人，怎能就不見了?！?p> 海夕池皺眉道：“你等也知我這船是做漏舶生意的，這下面的貨倉豈能隨便給人進(jìn)去?！蔽⑽⒁活D，語氣稍緩，道：“這人多半是不小心掉落海里去了。”
華開明嗓門登時高了起來，道：“又不是三歲孩子，怎會不小心！你這船舷多高，便是不小心，掉的下去么！還有，你這么大個船，怎甚船上一個看守的人也不見！若真有人失足落海，瞧不見的么？”
海夕池道：“你也不是未坐過船，如今我等還是在內(nèi)海之上，風(fēng)平浪靜，需要值守些什么。”
華開明更急更氣，道：“定是，定是……”
周穎干咳一聲，道：“既然話擠兌到這里，你就直說便是?！?p> 華開明也是惱了，道：“定是你們見財起意，害了我家兄弟！”
海夕池身后一人怒道：“你放屁?！鄙锨芭?。此人相貌兇惡，面上長長一道刀疤，身材高大，比對面華開明足足高出一頭。光站著便是氣勢洶洶，手舞足蹈起來更是駭人。
華開明身子朝后縮，半個人擠進(jìn)柳家三人的艙房，雖是明顯害怕，還是大著膽子道：“有柳家堡的相公在，你們也敢行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