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軍宋軍大陣之中,沙魯圖和夏衍德都是站在壘起的一處高臺之上,關(guān)注著南翼動向。此際夏衍德面帶微笑,沙魯圖卻是面色凝重。
宋軍的弓弩發(fā)揮了威力,金軍沖鋒的刀槍兵損失超過預(yù)期。不但士氣已經(jīng)逐漸衰落,剩余的兵力能否突破敵陣也成了問題。一旦有一名士卒崩潰轉(zhuǎn)身,這次沖鋒就可能失敗。
沙魯圖也是有苦說不出,他軍中一萬五千人,其中不下七千人都是如術(shù)虎一般的新兵,初次上陣。再加上不久前還發(fā)生營嘯,軍中也是隱患重重。
先前殫精竭慮謀劃了一場大勝,總算鼓舞起三軍士氣,本待一鼓作氣。誰知遇到宋軍鐵桶陣,這一番箭雨叫先前大勝之喜已是煙消云散。好在他還有后手,眼下時機已到,這第一戰(zhàn)究竟勝負(fù)如何,轉(zhuǎn)眼就有定論。
忽然術(shù)虎發(fā)現(xiàn)身旁不遠(yuǎn),十余名盾牌手護著一人,那人身材高大,一臉虬髯,手持一張巨弓。然后就見那人張弓搭箭,一眨眼便已射出十余箭,隨后盾牌手護衛(wèi)那人立刻撤下。
術(shù)虎看不到前方,但忽然感覺到宋軍的箭雨緩了。他忽然有所明悟,忍不住回頭去看,十余名盾牌手已經(jīng)護著那人朝后撤出好遠(yuǎn)。他確信無疑,自己遇到了“射雕者”。
宋軍陣中,正指揮士卒放箭的大大小小指揮,瞬間倒下十二人。每人胸前都有一枝巨大的羽箭,不但比尋常的羽箭長上一半,更是粘著三根尾羽。
羽箭的穿透力驚人,有幾枝甚至整枝箭透體而過,只在身上留下一個大洞。
羽箭在空中飛行,并非一條直線,而是左右搖擺,如同游魚一般,若是箭速過快,射穿人體時,箭身的擺動可以叫人體內(nèi)一塌糊涂,鉆出一個大洞。但這樣的傷口,絕非尋常的箭手能夠造成。
七十步內(nèi),取上將性命如探囊取物,這便是射手中的傳奇“射雕者”。
這個稱呼來自漢朝,兇奴擅射,其中最杰出的射手才能被稱為射雕者。草原雕翼展可達(dá)三米,平素飛在三百米之上,要射下大雕,必須兩石以上的強弓。而且大雕身體油亮光滑,羽箭若不是垂直射到雕身,根本無法穿透。
飛將軍李廣曾經(jīng)帶數(shù)十騎遭遇三個兇奴人,就因為其中有一位射雕者,不但逃脫,而且射死了一名朝廷特使。后李廣率百騎追數(shù)十里才擒獲此人。
兇奴、遼人、金人、西夏皆稱最好的射手為射雕者。軍中的射雕者數(shù)量極其稀少,甚至多年不見。
術(shù)虎看的眼花繚亂,那人抽箭搭弓,箭矢飛出,行云流水一般,根本看不清動作,他只能看到那人乃是捏著箭發(fā)射。
如今射箭只有兩種搭箭手式。蒙古式,以大拇指扣弦,食指壓在拇指上,箭尾卡在拇指和食指的指窩處,箭搭于弓的右側(cè)。此射法多要借助扳指,乃是中國古代通用的射箭手法。
地中海式,顧名思義,這乃是西方國家采用的射法,一手開弓,食指中指無名指三指拉動弓弦,箭尾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箭搭于弓的左側(cè)。如今的反曲弓等都采用的是地中海式搭箭,相比蒙古式,毋需借助扳指,也更是好學(xué)。
但這兩者之外,還有一種搭箭之法,稱作“捏箭式”。以食指和拇指捏住箭尾,這恰恰是許多不懂弓箭人自然的握法?!澳蠹健比龇抛钍歉蓛衾?,當(dāng)射手拉弓至極限,摩擦力無法留住箭,羽箭自然射出,因此射速可以更快,更減少了釋放弓弦時不穩(wěn)定。但這種射法對指力的要求極高,甚少有人采用。
面前這射雕者手中乃是兩石以上的強弓,以兩根指頭拉動,瞬間射出十余箭,這是何等的力道與技巧。術(shù)虎早非半年前對軍事一無所知的跑堂,他已是目瞪口呆。
忽然而來的精準(zhǔn)打擊叫宋軍一陣慌亂,習(xí)慣于聽號令行事的宋軍突然沒了主心骨,就只片刻的慌亂已經(jīng)給了金人可趁之機。
金軍先鋒在付出了兩三百傷亡代價的情況下,終于沖到了十步之內(nèi),前方要開始短兵相接。
原本不利于金軍的戰(zhàn)局,就因為一個射雕者的出現(xiàn),忽然翻轉(zhuǎn)。
宋軍指揮一聲令下,原本平射的弓箭手抬起弓箭,又開始朝天仰射,而前排刀槍兵,盡皆立起。
南翼宋軍最前排,蹲著六排士卒,一列都是百人。前三列都是長槍兵,后三列都是刀手。先前頭頂羽箭紛飛,這些人一個也不敢抬頭。此際站起,第一第二排全是丈余長的長槍,齊刷刷放平,尺余長的槍鋒正對前方。
這是可以硬撼騎兵沖擊的長槍陣。
此際太陽終于高高升起,照著雪亮的槍尖,銀光閃爍。
驕陽之下,兩軍都是穩(wěn)住陣腳不動,只看著南翼這邊搏殺。而金兵在付出不小的代價后,終于沖入敵陣,兩軍終于交接。
短兵相接,卻是金軍占了上風(fēng)。面對宋人的長槍陣,金兵毫不遲疑擲出投槍。
宋人就這幾樣看家本事,兩家打了這么多年,彼此早知根知底。先鋒突擊的金兵人人都帶了數(shù)根投槍,七八步內(nèi)飛擲而出,什么甲也能穿透。
原先中原作戰(zhàn),少見投槍,但到了宋朝,卻開始被廣泛重視。宋人稱之“棱槍”,長約三尺,槍尖精鐵打造,手投可達(dá)數(shù)十步遠(yuǎn)。如今在七八步內(nèi)擲出,勢如奔雷。
一名宋兵首當(dāng)其沖,被一槍擊中面目。精鐵的槍尖如戳破一個西瓜,毫無阻礙的擊碎了額頭,槍頭去勢不減,瞬間絞碎了腦子,直到觸及后腦骨才遇到一點阻力,但也毫不費力的將之穿透。
身后之人就看到那人腦后忽然炸開一個大洞,一桿投槍突兀的伸了出來。在那個恐怖的掛著血肉的洞口,慘白慘白的碎骨下面,每隔一息還要泵出一股新的血液,那人的心臟還未停止跳動。
沒有人見到這般場景能不害怕,死者倒下,身邊的一群人都驚恐的后退。
幾十枝投槍朝一處投去,立刻在宋軍陣上撕開一道缺口。
金軍中多的是術(shù)虎這般的怕死之輩,但也不缺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此時沖在最前面的,是十余個赤裸上身的壯漢。這些人為了奔跑的快,索性連甲胄也卸下。手中所持也不是尋常的武器,而是大斧!
面前的長槍兵除了倒地再也起不來的十余人,其余都已散開,面對這些大斧,他們丈余的長槍根本毫無用處,身后的刀盾手頂上前來。
重達(dá)十余斤的精鋼大斧,這本也是宋人的發(fā)明,但金軍卻更愛用。一馬當(dāng)先的一名金兵沖入陣中,高舉巨斧劈下,叫人窒息的呼嘯聲中,一名宋軍絕望的舉起盾牌。
如同劈開一張紙,那脆弱的盾牌連同那名宋軍的半個頭顱一齊落到地上。紅的血噴出老高,還有白的腦漿。
周遭的宋軍驚懼萬狀,想要躲開這根本無法阻擋的怪獸,卻是自家人撞在一起,隊伍當(dāng)中登時一片混亂。
十余名斧兵勢不可擋,接亂殺穿三道人墻,這才被裹挾進亂軍之中。但他們已經(jīng)打開了缺口,沖鋒的金兵尋到了突破口,大量朝這邊涌來,口子越撕越大。
沙魯圖終于露出些許笑意,一旦金軍突入宋軍防線,便占據(jù)了優(yōu)勢。他手中三軍湊在一起,也只有五千刀槍健卒。此番攻擊南翼,他一下就派出了一千兩百刀槍兵,其中更有一百斧兵。
以宋軍素常的配置,對面三千軍,能戰(zhàn)的刀槍兵最多六百。只要短兵相接,就有望擊潰南翼。
宋軍陣中夏衍德則是攥緊了拳頭,敵人已經(jīng)沖入己陣,自己安排的后手此間也該現(xiàn)身,否則就來不及了。他高高舉起右手,握拳重重?fù)]下。身邊號角聲響起,一排旌旗開始揮舞,號令立刻傳遞了出去。
雙方平原列陣,南邊這僅有的一片樹林自然就格外重要。夏衍德索性就在南翼擺出三千人,并且相較北翼,更遠(yuǎn)離中軍,示敵以弱,就是要引誘金軍來攻,林中他另埋伏了兩千兵。
此乃陽謀,他賭的是金軍兵少,不敢正面沖鋒,必要用側(cè)翼沖擊戰(zhàn)術(shù)。北翼他布兵五千,又與中軍接近,鐵板一塊,就給金軍留下南翼這點希望,看金人往不往里鉆。
越來越多的金人先鋒沖入了宋軍陣中,很快已經(jīng)有士卒殺透了六層刀槍兵,前面一片空曠,隔著十余步就是宋軍的弓弩陣地。但有經(jīng)驗的金兵并未選擇沖過去,如今他們的人還太少。與刀槍兵混戰(zhàn),宋軍投鼠忌器不敢發(fā)箭,但自己若是沖過去,必定成為靶子。只要眼前這些宋軍刀槍兵潰敗,才是跟著殺過去的好時機。
術(shù)虎也殺到了近前,他運氣也是不錯,再沒有被羽箭射中。沖進敵陣,迎面就是一名手持長槍的宋軍。
那宋軍滿臉都是驚恐之色,丈余長槍忽然脫手,伸手去拔腰間的刀。
術(shù)虎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一步竄了過去,大刀高舉過頂,狠狠一刀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