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看定他雙眼,冷冷道:“你愿還就好。劉大哥之仇,我時刻謹(jǐn)記在心。你說的不錯,你我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下次再見,終有一人尸橫就地!”
柯云麓冷哼一聲,慢慢手撐扶手,站起身來,深吸口氣,一步一步,慢慢出門而去。
花輕語也覺愕然,道:“此人好深厚的功力,這么快就能自己出去!我瞧他冥頑不靈,你倒真不如先下手為強。”
沈放微微搖頭,輕聲道:“他小舅子解辟寒殺了金鎖,他自己殺了劉寶大哥,我與他仇深似海?!彼碱^緊鎖,想到金鎖,劉寶,便覺刮骨剜心般難過。在他心中,金鎖、劉寶之死,大半過錯都在他自己,一旦想起,便是自責(zé)不已,斗志全消。
花輕語輕聲道:“既然如此,又如何放他走了?!?p> 沈放默不作聲,半晌方道:“我方才確有殺意,但他氣息虛浮,言語也是頻頻示弱,一雙手卻是穩(wěn)如泰山?!泵碱^壓的更低,道:“此人臨安一別,武功竟是又漲了一截?!?p> 花輕語道:“那再拖延他半刻便是,這一日醉下去,牛也要倒下?!?p> 沈放苦笑道:“哪有這么容易,此人武功高強,又是老謀深算,豈能不知自己境地,逼急了你我也難討得了好?!?p> 花輕語這才點點頭,道:“你幾位師兄說,此人除了過于放縱他那小舅子,倒是沒做過什么壞事。只是此人執(zhí)念太深,我瞧他可不會領(lǐng)你的情?!?p> 沈放嘆了口氣,道:“惟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p> 花輕語微微一怔,奇道:“什么意思?”沈放所念,乃是元稹的《遣悲懷·其三》,她自然知道。但沈放此際忽然無端說出這么一句,叫她卻是有些摸不著頭腦。
沈放道:“此人確非罪大惡極。我在臨安,聽他言道,他少時有個仇人,厲害的很,逼的他走投無路。恰好遇到解辟寒姐弟,這兩人也是身負(fù)血海深仇。這姐姐忍辱負(fù)重,終日操勞,受盡苦楚,只為支持兩人練功。報仇之后,他娶了這女子,可這女子積勞成疾,沒過幾年,便撒手人寰。他一生只覺虧欠亡妻,沒能叫她過一天好日子,所以才一心要護(hù)著那解辟寒?!?p> 花輕語聽完,也覺心中激蕩。她是女子,更易為情所動,心中默想柯云麓那妻子如何忍辱負(fù)重,心中愈覺沉重??谥朽睿溃骸拔⒔K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報答平生未展眉?!?p> 二十四歲的元稹娶太子少保韋夏卿的季女韋叢為妻,三十歲時,韋叢卒。元稹寫下《遣悲懷三首》,流傳千古?!拔▽⒔K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這兩句,說的便是妻子一生辛苦,不能展顏歡笑,自己徹夜思念之意。
只可惜元稹詩寫的深情款款,做起事來卻不地道。未娶韋叢之前,便對一位叫崔鶯鶯的少女始亂終棄,甚至不知廉恥,寫下一部《會真記》(又名《鶯鶯傳》)大加吹噓。韋叢未死,便與名妓薛濤來了一段姐弟戀。韋叢死后,一邊寫詩信誓旦旦,一邊又連娶兩女。
元代王實甫的《西廂記》,便是在《會真記》的基礎(chǔ)上改寫。
沈放又道:“但我那劉大哥,是他親手所殺,這個仇我也一定要報?!?p> 花輕語幽幽道:“他這次吃了虧,日后再想要他上當(dāng),只怕也難?!?p> 沈放點了點頭,一字一句道:“劉大哥光明磊落,他的仇我也要報的堂堂正正?!?p> 眼見天色已黑。不多時,第一位客人已經(jīng)到了,竟是西夏國白霄堂的嵬名博,帶著倫岳前來。見了沈放,卻是一臉愁容,拱手道:“多謝沈公子相邀,那兩位?”
沈放道:“放心,放心,小元寶已經(jīng)去叫了,此際想已在路上?!?p> 嵬名博似是松了口氣,道:“此事有勞沈兄弟斡旋,當(dāng)真感激不盡?!?p> 沈放笑道:“嵬名先生客氣,恰好遇到而已?!?p> 嵬名博也笑道:“正是,正是,恰好碰到,恰好碰到?!?p> 又過片刻,就聽外面大呼小叫,人沒進(jìn)門,動靜已經(jīng)大的嚇人。沈放幾人都是起身,就見宋源寶帶著兩個彪形大漢,大踏步而入。
前面一個,搶上一步,一把抱住沈放,哈哈大笑,道:“沈兄弟,不想這快就油見面,了?!彼@漢話說的著實急死個人,發(fā)音古怪不說,一個“了”字偏偏掛在最后面,隔了好半天才追上隊伍。
說話之人濃眉大眼,一臉豪氣,正是蒙古國的術(shù)赤。身后那人,比他還要高了半頭,乃是速不臺。
兩人仍是穿著漢人服飾,都甚是華貴,眉飛色舞,志得意滿。更是滿臉紅光,下巴渾圓,都足足胖了一圈。
兩人見了沈放,都是欣喜,上前擁抱,用力之大,險些將沈放腰也勒斷。歡喜過后,才似看到嵬名博兩人,臉立刻拉了下來。
嵬名博卻是滿臉堆笑,上前拱手道:“沈公子說今日有貴客,不想竟是二位,失敬,失敬?!?p> 一年之前,他還曾追殺幾人,一路從西夏趕到臨安,追的褚博懷幾人險些吐血。如今時過境遷,再見兩人,不知怎地,竟是換了副面孔。小心翼翼,似是唯恐惹惱了這兩位。
術(shù)赤對他愛理不理,生硬道:“你,來干什么,不喜歡見,你。不知道,嗎?!庇行r日不見,他這漢話說的倒是愈發(fā)不像樣子。旁人都當(dāng)他話已說完,誰知后面還有一個掉隊的。
沈放笑道:“這位嵬名先生,與我交情匪淺,今日就是飲酒敘舊。你們兩國之事,就莫要說了?!?p> 嵬名博面上一喜,道:“正是,正是?!毙闹袑ι蚍藕酶校侄嗵砹藥追?。再想到沈放可能是那位高人的徒弟,結(jié)納之意更是迫切。
術(shù)赤鼻子里哼了一聲,道:“看,在沈大哥面子,上。”他這句子斷的,活活等死個人。
眾人分賓主落座,一番謙讓,還是術(shù)赤坐了主客之位。嵬名博坐在沈放另一側(cè)。
一旁侍女早已等候多時,見客人來齊,上前撤去看盤,又自“箸瓶”中取出象牙筷子,恭恭敬敬放在眾人面前“止箸”之上。
得意樓是奢華之所,這吃飯的規(guī)矩自然做的足。取筷子這種事是決不能叫客人自己做的,若是合餐,桌上會有一“箸瓶”,待客人來齊,由侍女代為取出,再分與客人。也不能直接遞在客人手上,而要放于筷枕之上,長短要一般無二。
速不臺在那侍女屁股上摸了一把,哈哈大笑,道:“你們宋人,就是羅里吧嗦,不給吃還端上,來?!彼f的乃是看盤,這只能看不能吃的規(guī)矩,第一次遇到,難免出丑。他和術(shù)赤如今身份不同,自然早吃過虧。
沈放知這兩人喜好,點的都是大魚大肉。待到整只的烤羊端上來,術(shù)赤、速不臺更是眉飛色舞,齊齊自腰間掏出刀來。
幸好一旁的小二侍女也是見多識廣,知道有些客人吃肉都是自己帶刀,沒被這兩人嚇住。
術(shù)赤割了塊前腿,抓住就啃,骨頭也不扔入渣斗,隨手就扔在桌下。邊吃邊是大笑,還要開口說話,噴的肉沫橫飛,道:“還是沈兄弟,懂我,這犯揍得這么吃,才得勁!”
酒過三巡,術(shù)赤、速不臺兩人情緒高漲,說話聲音也是越來越大。
速不臺也似忘了先前不快,一把摟住倫岳,開始灌酒。沈放滴酒不沾,花輕語是個女子,宋源寶也沒什么酒量。他又喝的興起,只能不計前嫌,找倫岳相斗。
倫岳寡言少語,酒量卻是甚宏。兩人話都不多,就是端起碗就干,不到盞茶功夫,一壇酒已經(jīng)見底。眾人看了,也都是發(fā)愣。
速不臺又干一碗,哈哈大笑,一拳頭擂在倫岳胸口,道:“行??!小子,再來一壇,敢不,敢?!眰愒榔鋵嵞昙o(jì)比他大的多,他卻是全無顧忌。
倫岳也不生氣,道:“喝就喝,誰怕誰!”
術(shù)赤無人拼酒,只好自斟自飲,大吹特吹,草原之上的奇聞異事,嵬名博也說些西夏國的風(fēng)土人情。有沈放、花輕語兩人居中調(diào)和,又有宋源寶這個活寶,席間氣氛倒也融洽。
術(shù)赤漢話說的越來越差,但描述的草原風(fēng)情,卻是叫人神往。聽的花輕語也是雙目閃閃,道:“真這么好玩么,有機會倒真要去看看?!?p> 術(shù)赤道:“去,去,一定要去。我?guī)銈?,騎馬,喝酒,放羊,射箭,摔跤!”
宋源寶甩手就給了他一巴掌,道:“花姐姐神仙一般的人物,你叫她去給你放羊,還要她摔跤!你這腦子是怎么長的!”
術(shù)赤哈哈大笑,道:“我說的不對,不好,不對,該罰!”“咚咚咚”,自己已經(jīng)灌了三大碗下去。
他是真的實在,自斟自飲,也能把自己喝的多了,半個時辰之后,已是滿面潮紅,說話愈發(fā)不利索,朝嵬名博笑道:“那個,誰,你們?nèi)缃襁€有,鐵,鐵鷂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