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蕭任由沈青阮扯著,不一會兒,二人到了一棟燈火輝煌的二層小樓之前。門口侍立的小二立刻迎了上來,一人牽馬,一人把他們往里面引。
沈青阮顯然是此處的??汀辽僭谌昵笆恰獩]用小二介紹,要了兩個雅座,便帶著凌蕭熟門熟路地上了二樓。
雅座果然只是個座,兩邊只用竹簾隔著,側面是一排圍欄,人坐在圍欄這邊,下面正對著大堂。沈青阮引著凌蕭坐下,二人向下一望,竟然是一個頗大的戲臺子。眼下臺上無人,想是好戲尚未開始。
方才為二人引路的小二又端了茶水果品過來,手中還拿著兩本戲折子。
沈青阮打開一看,不由眼前一亮,對那小二道:“這幾年又出新戲了,《浮生夢》......這出戲如何?”
小二原本跟他說的方言,聽他講官話,便也操著蹩腳的官話答道:“哎喲,公子有所不知,這可是虞州城這半年來最叫座的戲了,平時想聽還要提前幾日訂座呢!今日您二位來得巧,正好楊員外家公子愛聽這戲,要咱們加演三日。今日是最后一日,才有的幾個空座,前兩日那可都是人山人海呀!”
“哦?那咱們今日可算是來著了。”沈青阮對凌蕭微微一笑,然后囑咐小二道,“去打一壺米酒來,撫仙樓沒有就去榴花苑,記得,要最好的?!?p> 說完,他將一錠銀子往他懷里一拋。
“唉,要的,要的!”小二一把抱住銀子,歡歡喜喜地去了。
“這是我們西南特有的戲曲,叫‘倒戲’?!鄙蚯嗳钫f著,把戲折子遞給凌蕭。
“倒戲?”凌蕭一怔,伸手將戲折子接了過來,隨意掃了幾眼。
“沒錯,”沈青阮點點頭,“與正常戲曲不同,倒戲是從一個故事的結尾開始,慢慢回溯到開頭。所以一會兒咱們最先看到的將是故事的結局,故事的起始要在最后才揭曉?!?p> 凌蕭有些不解:“為何要這樣敘述?”
“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其中妙處,你看過便明白了。”沈青阮故作神秘地笑道。
凌蕭還是有些納悶,但也不再多言,為兩人斟了茶水,便垂眸向下看去。不一會兒,大幕拉開,四下響起震耳欲聾的掌聲。沈青阮左右看了看,對凌蕭做了個“我說的不錯吧”的表情。
慢慢地掌聲也退去了,四壁的燈火被熄去了一半,只余臺上燈火通明。隨著幾聲響板,一出好戲終于拉開了帷幕......
這是個美貌女子與負心漢的故事,女子名曰徐幼娘,男子姓梁名云,被稱作梁生。
此類故事本是坊間最喜聞樂見的,也是戲文話本里的???。只不過不同尋常的是,這場倒戲的開頭并不是眾人期待的甜蜜美滿,小鹿亂撞的情愛,而是一片荒墳。
鑼鼓驟歇,只聞三弦獨泣,仿若秋風呼嘯,又似孤鬼哀嚎。
荒草叢生的墳地邊上裹著一卷殘席,透過席上的破洞,能看清里面是一個半老徐娘,面上生瘡,丑陋不堪,讓人見之作嘔。
她面色慘白地躺在草席里,一任秋風將鬢發(fā)吹得紛亂也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遠處走來了兩個漢子。他們將席子抬走,一路到了一間青樓,又將席子打開,里面的女子滾落到了一張破床上。
漢子們退出門去,本已死透的女子忽然動了動,進而睜開了眼。
凌蕭一直看得云里霧里,直到此時才摸出了點門道。原來此戲是從徐幼娘的結局演起,慢慢地,就如時光倒流一般,回溯她的平生。
只是不知她是帶著生前的記憶,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審視自己的一生,還是僅僅是將自己走過的路再走一遍。若是前者倒也有些意思,若是后者,他想象不出會是什么樣的效果。
他這邊正想著,臺上徐幼娘已經(jīng)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又活了過來??v然仍是滿身病痛,但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體內(nèi)本已逝去的生命力又慢慢涌了回來。驚訝之余,她露出了欣喜的笑。
然而瞬間的欣喜過后,徐幼娘又看到了自己滿身的濃瘡。這是在妓院里染上的花柳病,病勢洶洶,不到四個月就要了她的命。
故事的節(jié)奏很快,這些濃瘡沒折騰她多久就漸漸變小,變淡,繼而消失不見了。她也從現(xiàn)在棲身的破柴房回到了先前的上房。那時她還是這間天香樓里最紅的妓倌,雖芳華不再,但風韻猶存。
緊接著,時光又回到了那個晚上。那個讓她染上花柳病的陌生男人與她春宵一夜后,淫笑著退出了房門。
之后又來了很多男人,老的少的,美的丑的,都在她身上欲仙欲死。隨著最后一個男人的消失,徐幼娘又回到了一家高門大戶的廳堂里。
廳堂正中坐著這家的老爺,姓萬,是她的相公。萬老爺年過古稀,卻仍舊精神矍鑠,夜御數(shù)女不在話下。站在老爺身旁對她厲聲喝罵的是這家的主母王氏,她看自己不順眼多年,終于逮著機會,冤枉她與老爺?shù)拈T客私通,成功地讓老爺嫌惡自己,將自己發(fā)賣到了妓院。
然而王氏的臉也慢慢平靜了下來,漸漸地,由聲色俱厲變成了陰狠嫉恨。老爺也由怒不可遏變成了溫情脈脈。一家人正圍坐著吃年夜飯,她是妾室,本應侍立在側,可老爺愛重她,竟允她坐在身邊。
然后,老爺與王氏都消失了。一頂桃紅的蓋頭蒙到了她的頭頂,她身下是一頂小轎,抬著她一顛一顛的,從萬老爺府上倒退著漸漸遠離。
這是那一夜。她被父親當做籌碼,送進官老爺府上的那一夜,她由少女變?yōu)樗随业囊灰梗彩撬松鷫羲榈囊灰埂?p> 不過,眼下都過去了。
而后,便來到了讓她最為心痛的那天。她被那個男人無情拋棄,不得不嫁入萬家,為人妾室的那天。
身為妓館名角,她這一生有過太多男人,可那都是不值一提的露水姻緣。而這個人,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也是讓她唯一動過真情的男人。同時,也是毀了她一生的男人。
她本以為自己會恨他,但此時此刻,她的第一反應竟是,她已經(jīng)幾乎記不清他的臉了。印象里的少年白皙溫和,柔情似水,就如同從話本子里走出來的一般,當然,也做著同話本子里寫的一樣,最絕情的事......
千呼萬喚之中,萬人唾罵的負心漢梁生款款登場。
觀眾的心揪著,而徐幼娘的心卻顫抖著,看著那個男人的背影由遠至近。
然后他轉過身來,漠然地望著她。一雙毫無感情的桃花眼,用最溫柔的聲音,說著最絕情的話:“幼娘,我考中了,馬上要回京,娶崔尚書的長女為妻。你我此前種種,便化為云煙散了吧。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你我兩不相欠,從此再無相干?!?p> 兩不相欠,再無相干。
這八個字曾讓她心如刀絞,淚流滿面。然而此刻再聽到這八個字,她心里卻只有一聲嘆息而已。
其實不是不恨他,可經(jīng)歷的事太多了,再提恨,反倒顯得有些矯情了。人這一輩子的際遇太多,遭遇也多,也許并不能全部釋然,但終究都會在歲月長河里漸漸淡忘。
日月如梭,轉眼又回到了一年前。時值深秋,草木疏闊。
在城南郊的驛道旁,她望著面前的少年,眼眶含淚道:“云郎,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此去京城山高路遠,你獨自一人萬望保重。”
那時的少年也深情地握著她的手,道:“寒窗十載,便為今朝。你放心,我定會考取功名,衣錦還鄉(xiāng),然后高頭大馬,娶你回家?!?p> 當時聽了這話,她的心如同飲了蜜一般甜。她一手握著他的手,一手從背囊里取出沉甸甸一包銀子,道:“路途遙遠,多帶些銀兩傍身。吃的用的不必舍不得,身子好了才能考得好。”
這是她這么些年一點點攢下的私房錢,絲毫無有藏私,全部贈予了他。少年緊緊握著手中錢袋,在她額頭印下輕輕一吻,便瀟灑離去了。
她望著他意氣風發(fā)的背影,微微笑了。睫毛一眨,此前無數(shù)的花好月圓便又在眼前重現(xiàn)。
她瞞著父親,與他在街市上,寺廟里,野郊外,甚至是深夜她的閣樓里私會。云郎畫得一手好畫,常常讓她臨窗而坐,手下寥寥幾筆便是一個神韻盎然的剪影。而她繡得一手好針線,將縷縷情絲繡入扇墜錦囊,一一贈與了他。
雖然這些傳情之物都在父親發(fā)現(xiàn)的那一刻,在天雷般的爆喝中被一把火燒了。但當時那猶如小鹿亂撞的心跳,兒女情長的小心思,卻依舊停留在腦海深處,至今難忘。
漸漸的,日子滑到了那一日,他們初見的那一日。
那一日,她從母親處得悉,父親要將她嫁入萬府做小妾,用以晉升門楣??伤敃r才十六歲,青春妙齡,怎肯委身于一個年過花甲的糟老頭?
又驚又氣,她瞞著所有人,在當晚離家出走了。
一個姑娘家,自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統(tǒng)共沒上過幾次街,連路都不認識。逃家時走得急,身上沒帶銀錢,走了這一日,她腹中餓得咕咕直叫。
屋漏偏逢連夜雨,她暈暈乎乎地走著,竟然走到了城南角,當?shù)亓髅テ蜇さ木奂帯?p> 見到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獨自過來,滿目驚慌如同幼獸一般,地痞流氓們自是興致大起,慢慢圍了上來。
她大為驚恐,禁不住尖叫起來。聽到呼救,正在相鄰街巷里的一位少年忙過來察看。見是流氓欺侮良家婦女,他登時怒不可遏,與眾人撕打了起來。
好在這些流氓只是一群烏合之眾,少年也有些功夫,雖血戰(zhàn)一場,但最終還是將那伙賊人打跑了。
她嚇得癱軟在地,正哆哆嗦嗦間,忽然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她大為驚慌,掙扎著想要逃竄,卻被人一把握住了手。她掙了一下沒掙脫,抬眼一看,就看到一雙溫柔如畫的眉眼。四目相對,那雙眼睛微微一彎,沖她笑了一下。
這是他們初次相逢。
一路走馬觀花,便如走馬燈一般將自己生平諸事又經(jīng)歷了一遍。直到此時,她心里才忽然緊了一下。不是出于對這個讓她悲慘一生的男人的恨,也不是出于她心底對他殘存的愛意,而是因為她突然意識到,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這雙眼睛了。
從此以后,無論她如何想,都不可能再與此人有任何交集了。前世初遇,竟是今生永訣。此一別二人即為陌路,愛恨皆銷,悲喜不復。
內(nèi)心的情緒是如此的復雜,當年救她于危難的英雄,如今在她歷經(jīng)滄桑的眼里看來,也不過只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少年郎。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印象中那個薄情狠絕的男子,當年也曾有過這樣一雙明亮的眼,也曾俠氣萬丈,對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舍命相救。
時光的齒輪又轉了起來,少年的身影還是漸漸遠去了。她又變成了那個不諳世事,待字閨中的富家小姐。父親開著一家當鋪,家境雖不算豪富,但也衣食無憂。她平日里就是繡繡花,種種草,閑來也讀幾本書打發(fā)打發(fā)時間。
她最愛讀的就是那些小姐書生纏纏綿綿的情愛故事,每每坐在窗邊發(fā)呆時,就幻想著將來也有那么一日,自己會在街巷的茫茫人海中,遇到那個命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