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白狐腳上的傷已經(jīng)好了,凌蕭還吩咐大和小心伺候,日日大魚大肉,食水不斷。但不知為何,它就是不開心,不僅不吃不喝,還一次次地試圖逃離。
但將軍府的守衛(wèi)何等嚴密,它試著逃了幾次,都被守衛(wèi)逮了回來。
漸漸的,他就發(fā)現(xiàn)它的眼神變了。不再是最初的清澈純凈,而是布上了一層憂郁。它的性子也變得焦躁起來,開始不思飲食,有時甚至還會暴起傷人。
那種又抑郁,又隱忍的樣子,與沈青阮現(xiàn)在驚人得相似。凌蕭想,也就是狐貍不會說話,否則怕也會在它口中聽到類似反常的言論。
到得最后幾日,它一身雪白的毛皮也開始脫落,斑駁暗啞,不成樣子,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美好清秀。
一日,他從外面回來,一進院門,就在墻角的紅果樹上看到了它。
它懶洋洋地趴在一條粗樹枝上,像是在曬太陽,又像是在小憩。聽到他的聲音,它往下一看,他卻驀地在它的眼中讀懂了一絲本屬于人類的情緒。
絕望。
當(dāng)時他只有八歲,可那一刻的震驚,直至今日仍然清晰地刻在他的心里。他當(dāng)即就做了決定,讓人將它抱走,放回了山林。
心思回轉(zhuǎn),他又看向沈青阮。晨光下,他的假面被鍍上了一層金色。本是陌生的面孔,卻因為有著他的眼睛而變得親切起來。
可他卻像是被刺了一下,忽而轉(zhuǎn)開了眼神。
不,他想,怎么能將那只白狐跟沈青阮相提并論?一個是畜生,一個是人。何況自己當(dāng)時年小,將白狐困在牢中而不自知。而沈青阮又怎會與它當(dāng)年一般境遇?
如此想著,他晃了晃腦袋。六月的陽光已經(jīng)有些灼人,皮膚上微小的刺痛,弄得他心底不安。
“世子可曾想過,若世人全都是聾子瞎子會怎樣?”沈青阮的聲音又傳來。
“聽不見,也看不見。沒有高雅低俗,也沒有美丑。沒了一切的評判標(biāo)準,那世人又當(dāng)如何與他人相處?還會因為聲音的悅耳而喜愛,因為相貌的丑陋而厭憎嗎?”
“這......我沒想過。”凌蕭有些茫然。
“是啊,平白無故的,誰會去想這些有的沒的?”沈青阮輕聲自嘲。
“那你為何要去想?”凌蕭皺眉,“世間本就有美丑之分,此事無可避免,世人也不會全都生來眼瞎耳盲。”
“趨美避丑乃是天性使然,世俗之人舍不下對皮相的執(zhí)念,也不必與之一般計較。平白做這些無謂的感嘆,又是何苦?”
聞言,沈青阮低下了頭。
他盯著碧綠青草上白皙的手掌看了一會兒,忽然笑道:“是啊,我又鉆牛角尖了。唉,最近也不知是怎的了,大概事情太多了吧,總是胡思亂想?!?p> “我看也是?!绷枋挼?,有些不豫地起身,“走吧,雖然暫時將那些刺客打發(fā)了,但溯陵畢竟不是萬全之地。若又被他們找回來,免不了又是一場惡戰(zhàn)。”
“嗯?!鄙蚯嗳铧c點頭,也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對了,你方才說身后有尾巴甩不掉,是什么意思?”凌蕭道。
“他呀......”沈青阮擺了擺手,“不提也罷?!?p> “西南這邊......”他猶豫了一下,“算了,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說。等到了虞州,世子自然就會明白了。
“至于那個尾巴......”他面上閃過一絲厭惡,“這次我在溯陵逗留數(shù)日,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超到我前面去了。他也是受人之命,只要別礙了我的事,我也不想把他怎樣,就隨他去吧。”
二人約定好時辰,沈青阮去了弛虞府,凌蕭抄小路回了趟抱山居。
事先答應(yīng)過柳廣母子的事他一直記著,但最近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直到現(xiàn)在才騰出手來。
不過弛虞氏遭此大難,主子死的死,逃的逃。樹倒猢猻散,想來再要報復(f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他問沈青阮借了兩個人,寫了封手書,囑咐二人護送柳氏母子進京,去宿衛(wèi)營找章參將和郎教頭。
兩個小廝年輕力壯,都是一副精明相,聽到凌蕭的囑托,再三對他下了保證。凌蕭便不再多言,與柳廣短暫作別后,又折道弛虞府,在西側(cè)門對面的街角處等著沈青阮。
不一會兒,門開了,沈青阮牽著二人的坐騎施施然走出來,身上又換上了秦訟師那套行頭。
“府內(nèi)情況如何?”等他過來,凌蕭牽過自己的坐騎,問道。
“如常,”沈青阮道,“那幫刺客沒找回來。他們在東南方向找不到,大概又去別的方向?qū)ち??!?p> “嗯,”凌蕭點了點頭,“十二支隊伍,解決了兩支,還有十支,夠他們忙的了?!?p> 說完,他又回過頭去,最后看了朱門巍峨的弛虞府一眼。
府門前還站著兩個目中無人的家丁??伤麄儾恢赖氖?,從今日起,這座府邸就徹底成了一具空殼。正應(yīng)了那句“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那些刺客找不到人,雖不會過分為難他們這些下人,但他們以后的生計也沒了著落。不過偌大一個府邸,被他們瓜分一通,想來也能分到不少。
人各有命,際遇難測,如此各安天命罷了。
他沒說什么,撤回了目光,與沈青阮分別上馬。
最后一次走在溯陵繁華的街道上,前事種種,仍歷歷在目。這里給他留下了太多回憶,欣喜的,痛苦的,都是無一例外得深刻。
經(jīng)過縣衙邊的茶館,掌柜的正坐在門邊打扇,聽見馬蹄踩踏的“嘚嘚”聲,老遠就抻著脖子張望著。
方才那位弛虞府的府兵大爺走后,衙門里就陸續(xù)竄出來七八支隊伍,呼呼喝喝的,滿大街抓賊匪,已經(jīng)在他的店鋪前來回十幾次了。
聽到馬蹄聲,他還以為又有衙差過來了,舉目一望,卻不料當(dāng)先見到凌蕭。凌蕭目不斜視地走過后,身后又現(xiàn)出一個身形臃腫的中年胖子來,看著也有點眼熟。好像是前兩日鬧得滿城風(fēng)雨的人命案子里,弛虞府請的那個什么訟師。
只見此人半張臉焦黃木然,不似人色。另半張上戴著個面具,也是冷冰冰的,不近人情。雖然手無寸鐵,卻比那披堅執(zhí)銳的衙差們更讓人心驚。
哎喲,不好惹不好惹,掌柜的心中叨念著,低下了頭??神R蹄聲漸行漸近,他心中卻沒來由地打起鼓來,總覺得人是沖他來的。
果然,不多時,頭頂傳來一聲輕笑。
他抬起頭來,就見那張僵尸一般的臉正望著自己。
“老板,生意興隆??!”僵尸笑道。說完,一塊銀光閃閃的東西沖他飛了過來。
他下意識伸手一接,湊到眼前一看,竟是一塊二十兩的銀錠子。嶄新嶄新的,翹著兩個喜慶的角。
“唔......”他愣了一下,再抬頭一看,連人帶馬早已走出去好幾丈開外了。
“哎呀呀,僵尸送財了......”他輕呼一聲,手中的蒲扇“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