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雨兒的身心沉浸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有些氣悶,好像肺外罩著一個厚厚的鉛做的殼,使得它在呼吸中的膨脹不可以超過這個限度。
她好像做了個很長的夢,有兒時父親帶著她和弟弟玩“空中飛人”,她一下一下地被父親大笑著拋在空中,又被他那堅固有力的大手接住,有長大后父親手把手地給她糾正拳架子,時不時地呼喝她集中精神呼吸,別走神,也有他呼喚家人從容安排事情,還有對她不務正業(yè)、不會淑女一點兒的笑罵……一切的一切都又突然看不清了。
她原本也有些固執(zhí),有些叛逆,看不慣父親有時板著死人臉訓人,有時又嘮嘮叨叨地像個老太婆……但他,總是在那里,可以讓人相信、讓人依靠,就像是早上必定東方升起、晚上又必然下班落下的太陽,每天都如此,永遠都在他會出現(xiàn)的那里出現(xiàn)。
對這太陽,你可以煩它熱,惱它刺眼,但它忠實,總在那里。而今天,這個太陽一樣的人,走了?;粲陜旱奶炜绽餂]有了太陽,只剩下陰森森的寂靜。
轉(zhuǎn)眼間,一股如山洪海嘯般的哀傷,伴著心的抽痛席卷而來,它們所攜裹著的淚水沖出了她的眼眶?;粲陜盒蚜?,慟哭著,號啕,她原來不理解為什么有些人家的喪事上,會有那些夸張的哭號,現(xiàn)在,她懂了。如果她不痛哭出來,感覺就會被這巨大的悲傷,炸得粉碎。
“真的再沒有了?爸爸你能回來的吧?你只是給了我一個惡作劇的夢,就如同小時候偶爾一起的捉迷藏一樣,消失是會消失一會兒,但我一哭,你又必定會出現(xiàn),運氣好說不準手中還會變出糖來?!彼胫?。可內(nèi)心深處,又立即有一個冷靜得沒有感情的聲音告訴她,父親的這次躲藏,真的不會再出現(xiàn)了。
“都不記得走時是在哪里看的他的最后一眼了,但那一眼,其實就是訣別……”她想著,痛得鉆心。
哭得累了,心痛得木了,也不知有多久,另一個念頭翻了上來?!昂孟裼袀€什么陸陽關(guān),有個什么忠王爺,還有個什么虬龍幫,父親要不是因為他們,現(xiàn)在可能都已經(jīng)在家里喝著熱茶,叫人喊弟弟來堂屋吃飯了。這三個惡魔把這一切平凡而美好的東西撕得粉碎!”霍雨兒心里吼叫道。
“你們,有什么權(quán)力撕碎?!有什么理由撕碎???我要報仇!要讓你們也頭斷血盡!讓你們付出代價……對,就是這么,付出代價……,付出代價……,付出代價……”霍雨兒在心中咬牙切齒地想著。她的嘴抿了起來,全身的肌肉開始繃了起來,危險而銳利的氣息開始升騰,全身的一個個細胞被不知是從哪里冒出的一團無形的火苗燃起,如火入油中般從中間一點開始向周身擴散出去,她全身的血熱起來了,身體因為發(fā)熱而顫抖。
就在這時,突兀而無絲毫預兆地,于四周無邊的黑暗中間,她腦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不震耳,不尖細,平靜而又有些彈性:“你醒了?不用看和找,只需要聽我?!?p> 霍雨兒心頭大震!她下意識地四周轉(zhuǎn)頭,但仍然什么也看不見,于是顫聲道:“你是誰?”她只感到四周有些潮,有些悶,感覺中自己全身應該是處于一個蜷成一團的姿勢。
“我這是在哪里?我不應該在那海怪的翅膀下嗎?怎么不在那里了?我怎么會是這么個鬼樣子?這是回到誰的肚子里了嗎?我重新投胎了?難道我已經(jīng)死過了?可這一身的水靠還在,還不像是嬰兒啊?……”她一邊手摸身上和四周,一邊胡思亂想著。她又用指甲壓了壓手心,能感覺到痛,感覺現(xiàn)在也不是夢境。她終于留意到,自己醒來后一直在傷心痛哭,都忘記了去弄清自家是在哪里。
“我這是在哪兒?”她又脫口問。
那個聲音還是在心中響起:“我是你心中所叫的那個海怪。你,現(xiàn)在在我的嘴里,確切說,還在我舌頭上。好在你還不算臭?!?p> 霍雨兒突然覺得這世界開始變了性兒,變得到處都很荒唐、不幸,充滿了悲劇、痛苦和惡意的可笑。
“你要吃我?”霍雨兒問道,她不知為什么,有一種說不出的鎮(zhèn)靜,也或者說,其實是麻木。
“我受重傷,力量所剩不多,無法和你閑扯。我長話短說。你我在心靈傳音,外界不會知曉。下面的事,要有問你時,你不論是否同意,心中想著便可,我自會知道?!边@聲音還是那樣靜,沒有性別感,沒有情緒,好像說的是一千萬年以后一千萬里外的天氣。
“好,你說。”霍雨兒心道,似是受到它的感染,她也是開始一點點沉靜下來。
“你昏倒后,那群人搜查全船,我只好將你吞入這里,才未被他們察覺。他們現(xiàn)正拖著這條船,人也都回到了前面那條船上。
“你是這船上唯一活著的人,他們還不知你的存在。一會兒,你可踩著我的角,自來處出去,如仔細些,當可逃生?!边@聲音道,不急不徐,霍雨兒仔細聽著,心情也越發(fā)地鎮(zhèn)定下來。
“我有一事相托。但需你我立一個契?!边@聲音又道。
“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盡力幫你,畢竟你剛才救了我?!被粲陜盒牡?。不知為什么,她直覺感到,這只海怪可以信任。
“我有一個珠子?!蹦锹曇粽f著,霍雨兒忽然眼前一亮,就在自己眼睛之前三寸多遠,竟然憑空懸著一個發(fā)著藍、綠柔光的小球兒,似在那里緩慢地旋轉(zhuǎn)著?!八谖曳浅5刂匾?,但我現(xiàn)在無法保護它。”海怪接道。
霍雨兒慢慢伸出右手食指,要用指尖去輕觸小球,但一下子,指頭就穿了過去,她什么也沒有感受到。她倍感這小球神奇,好奇之中,下意識地開口說道:“你說,我要怎么做?這個漂亮的小球兒,我碰不到它啊,怎么幫你保管?”聲音也恢復了一點兒從前的生氣。
“你需要出一滴血,我們立下契約,到時你我血脈暫時相連,你就可以觸到它了。同時,我們也要用這一滴血立下誓約,待三年之內(nèi),你若再見到活著的我,就將這珠子交還給我,但你這期間不得刻意避我。如果見不到我,或者見到我時,我已死了,你就將它拋到大海深處?!焙9值溃穆曇粢廊挥迫欢?zhèn)定,仿佛講的生死全是他人的。
“那我除這一滴血外,再不要付出什么了嗎?”霍雨兒問。
“也算有。就是你需要將這珠子吞入腹中。放心,它沒有毒,也沒有味道,更不會不利于你,反而,有時會有一些些的好處。我沒時間細講,你自慢慢體會。但其中有一條,就是你可以用它避水?!焙9执鸬?,但這時,它的聲音明顯漸漸開始有點疲憊了。
“好!那我們一言為定。對了,避水是說水沾不上我身體嗎?那要我洗臉啊、頭發(fā)啊什么的,不是沒法洗了?”霍雨兒心中問。
“如同一種特別的能力,但也須你去主動呼喚使用它,那樣它才會出現(xiàn),不然就好像不存在一樣?!焙9秩允悄托牡亟忉尩?。
“行。那我出一滴血啦!”霍雨兒心道。說完,她從腰間抽出一把貼身的小刀,在左手中指尖上一劃,自破開了一點表皮,一滴血珠立即涌現(xiàn)了出來。
她的血珠一出現(xiàn),原來懸浮的小球就被吸引了過來。它仍在旋轉(zhuǎn),而霍雨兒的血珠則隨著這旋轉(zhuǎn),被涂到了它的表面,形成了一條很細很長的在球面彎曲又交纏的紅線。血珠用完,只有最后那一點點被這珠子甩上了空中,極小極小,但它卻停在那空中飄著,不往下落。
“你隨我說?!焙9致曇粲猪懫?。
“嗯?!被粲陜盒牡溃c了點頭。
“吾以血為誓——”
“吾以血為誓——”
“三年之內(nèi)……”
“三年之內(nèi)……”
“……如違誓言,自當血沸而死?!?p> “……如違誓言,自當血沸而死。”
誓言立下,那極小的血珠倏忽憑空消失不見了。海怪道:“你可以吞下它了。其實它還有一點香?!甭曇衾锏谝淮螏Я艘稽c調(diào)皮的感情。
霍雨兒毫不猶豫地用嘴湊近它,輕輕一吸,就將它吸入了口中,果然,有觸感了,一點點溫熱的,是有點香味。她一口吞了下去,珠子自入腹中,再無感覺。
“好了。你自去吧。我要睡了。”海怪聲音響起,確有一種深深的疲憊感。
“那,那我們再見了。你放心,我會幫你保管好它,到時我們?nèi)缦嘁娒?,定會還你。”霍雨兒手探膝下,撫摸著海怪溫滑的舌頭說。隨后,她又想起了一個問題,忙問:“對了,最后問你,你叫什么名字?”
海怪應道:“你,可叫我魔龍……”
然后,就感覺一陣涼風自四面襲來,眼前看也不再是一片虛無般的黑暗,霍雨兒便看到了這魔龍的舌頭、巨大的牙齒……,它此時已是張開了嘴。
霍雨兒站起了身體,彎著腰,邁步跨出了它的嘴,輕踩它的下頜突出的地方,反身一個縱躍就跳上了它的鼻子。魔龍配合地合上了嘴,轉(zhuǎn)過頭來,將之抬起靠向了艙壁,就是有窗的那面,待靠上時,角尖已離那窗下沿不遠。
霍雨兒走將過去,幾下攀爬,最后輕輕踏著那角的頂端,向上一躍,手就攀住了窗沿。待雙手都自扣住了,雙臂一緊,身子已是到了窗口前,感受到室內(nèi)確是無人,就只是向前一撲一拉,身體幾下輕扭,就穿過了窗口,在那觀察室地板上一個前滾,蹲在了地上。
待回頭自那觀察窗再看魔龍,只見它已又回到了水面漂浮的姿態(tài),只是頭及之后身周的水面上,回蕩著一片片的漣漪……
暗自道了聲別,霍雨兒輕輕推開了那扇門,過中間艙室,又下到了底艙,隨手關(guān)上了蓋板。走過那裝了自己半個月的木桶,摸了摸口沿,再抬頭看那頂棚,原本上面是有老秋和蟲子住的。
“對了,蟲子原來竟然是叛徒,這樣海盜才知道了自己這條船的情況……但他也沒逃過自己人的滅口?!盎粲陜哼呅闹邪迪胫呑韵蚯白?,終是推開了底艙的門,抬腳跨了出去。
甲板下二層艙本是水手們住的地方,現(xiàn)在還滿是血腥氣,其中夾雜著魚腥氣和莫名的臭哄哄的氣味。地上還有暗紅的大塊血跡。每灘大塊血跡都會連出一大長條的血,直通向去往上層的樓梯,顯是自家水手被砍死后,尸體被一路拖著上了甲板,好在那里集中清點數(shù)量。
沿著血鋪成的路走上甲板,途中霍雨兒并未避開血跡,也無法避開,她鞋底踏著粘粘的暗紅漿液,一步步向前,腳下是“沓沓”的聲音,鼻中的血腥氣味已然濃得都讓人的嗅覺有些麻木了,她感到胸腹之間一股溫后又熱的氣流在向上蒸騰,一股怒意直沖向發(fā)根!
她緊咬著牙關(guān),指甲已是快要摳進了掌心的肉里!
上了甲板,殘留的血跡反而很少,明顯有海水洗刷過后的痕跡,“想必兇手還要這條船進出港口吧?防止別人看見了起疑?!彼闹泻藓薜?。
外面天光大亮,看四周,發(fā)現(xiàn)距海岸已不遠。岸邊山林和遠處峰巒的形狀則顯出應是離家鄉(xiāng)很近的那個海角。
本船的“虹”字船號已然被用銳利之物鏟掉了,留下一條條丑陋的傷疤。前方遠遠地,有一條長短不輸于己船但很是狹窄瘦長的船,十幾條纜繩系了己船的船艏,系在它船身從后到前的不同部位。它升滿了帆,拖著自己這條船向前走。
她知道兇手們就在它上面,她感到那一股快要沸騰的恨意和憤怒燒得她整個胸腔都在脹痛!她現(xiàn)在就想殺過去,與他們拼命!但她卻知道那樣做不對。她不得不強忍著悲憤,首先至少控制住自己,讓自己不吼叫出來……
良久,她終是冷靜了下來。
她又記起,父親應該是死在了中艙艙蓋上。她緩步走近,看那兩扇閉合的艙蓋,上面顯然曾有過大片的血跡,此時卻清楚見得早已被人用海水沖刷過,只留有木頭接縫里那暗紅和發(fā)黑的殘留物,這些最是難以洗刷。
霍雨兒用手輕輕觸摸,觸摸這些縫隙,如同尋覓父親殘留的氣息。腮邊一涼,不知何時,已是淚流滿面。她用盡全身力氣,在中艙蓋之前雙膝跪倒,向著艙蓋重重地叩頭。一下、一下……“咚”“咚”的聲音,頭只是沉,但不痛。淚只是流,世界很模糊……
無聲的誓言在心中響起,又自腦海之中如雷般轟鳴、滾過,她隨之一字一字道:“女兒當終生努力,以求將仇人之頭斬落,祭于你前,以報你恩。否則,我霍雨兒永世不再為人!”誓后,冥冥中她似有所感,視線掃過,離她不遠處艙蓋與甲板交接處的角落里,有一方灰不溜秋的不起眼的石印。
霍雨兒上前揀起,吹去上面的灰塵,拿在手上。
她認得這是何物,也很熟悉,這是父親隨身的印信,每逢有珍貴的大魚捕到,漁家會在魚身上蓋上獨門的印記,用以證明自家對魚的所有權(quán)利。她聽父親說過自家印記蓋的部位,這也是自家的秘密。她知道,這個印章將來是有用之物,只是現(xiàn)在還不是使用的時候。
收好石印,回望中艙一眼,霍雨兒走到船舷邊,深吸口氣,不再猶疑,身子一躍前撲,輕巧地扎入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