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命嗎?反正我相信。
我和白云是一個村的,她不姓白,她姓吳,叫吳白云。我那時候也不叫婉珍,是后來看電視連續(xù)劇看多了,給自己撿了個名字,那時我就叫三妮,老沈家三個閨女中最小的,大妮、二妮的妹妹。我們的村子叫沈家莊,名字起得挺氣派吧,其實只是深山腳下的一個小山村而已。
你聽村名也聽出來了,沈姓算是村中的大姓了,一般小姓家的孩子我們都不搭理,照現(xiàn)在的話講,那叫沒品。偏偏吳白云她家,連個小姓都算不上。我們村祖祖輩輩都沒有姓吳的,也就是出禍事的前十三年的一天吧,吳白云她爹背著她娘來了我們村落腳,本來外地人是成不了我們村的人的。誰成想,吳白云她爹在借住的那幾個月里,把我們村各家的吃飯的,種地的,不怕你笑話,還包括裝屎裝尿的家活式兒都修好了,后來不是他們家要求留下了,村長直接上她家求他們落戶的。那時,吳白云,就已經(jīng)在她娘肚子里了。當(dāng)然,那會兒我也還在我娘肚子里。
我和吳白云同一天出生的,她是早上,我可是熬到快響午的時候才往出爬。這好象也是我和吳白云的性格見證,她這一輩子,從來都是有事早打算,而我,絕對是水不淹到胸口不動攤的主兒。我和吳白云是好姐妹,不是那種我是村里大姓她就供著我的關(guān)系,而是,我對她言聽計從。
迷迷糊糊就活到了十三歲頭上了,要說那一天我也是欠,大早晨的功夫,非跑去吳白云家找他爹幫我做一個花桶,我自己的那個讓我大半夜溜跶給踢爛了,我記得,里面好象種著一棵西紅柿秧子之類的東西。吳大叔是我見過的最好的長輩,不擺架子,只要是合理要求,從來都是有求必應(yīng),快趕上菩薩了。
總之那天一大早,我就蹦蹦跳跳去了吳白云她們家,吳大叔滿口答應(yīng),忙完了手里活兒,就給我做個新的花桶,于是我也就不著急了,坐在象工具間的院子里和吳白云隔著八丈地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這時吵鬧聲就斷斷續(xù)續(xù)地隔著院墻傳了進來。
吳白云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動,她在曬她洗了一會兒的長頭發(fā)。那天早上的陽光就很暖和,曬得人暖洋洋的不愿動攤。我卻破天荒地頭一次迫切地想看熱鬧,外面的吵鬧聲已經(jīng)升級成叫罵聲,頭也不回地,我沖出院門,一腦袋就鉆進了人群中的縫隙,沖到了最中心的位置。然后我就看到了有一個白眼仁兒的曹半仙。孩子們最怕看見他的那只瞎眼,象一塊乳白色的毛玻璃,還沒完沒了地流眼淚,最討厭看見的也是他,誰幾天內(nèi)干過什么壞事,他一說一個準兒,就好象他親眼看見了一樣??匆娏司涂匆娏税?,他還總是不留口德地說出來,保不齊被誰聽了去告訴那個孩子的爹媽挨頓打,所以大人小孩誰都躲著他走??蛇@一回,他連那只好眼也閉上了,坐在一個大木墩子上搖頭晃腦地喊著,前后就那么幾句話:天崩地裂啦,大水要來啦,快逃吧,快逃吧,再不逃就逃不出去啦,天崩地裂啦……叫罵聲是我爹的叔伯兄弟,我叫三叔的發(fā)出來的,他發(fā)了瘋一樣地罵曹半仙:你個老瘋子,好好的日子不過,你咒我們村里人干什么!什么天崩啦,地裂啦,大水要來了,這么好的天,哪來的災(zāi)?哪來的禍?你給我閉嘴老瘋子,我們村哪家的餅?zāi)銢]吃過,哪家的水你沒喝過,你個白眼狼,我們白養(yǎng)活你了,你膽長肥了,跑回來咒我們!你給我閉嘴……他一邊罵著,一邊拿起曹半仙的破爛兒滿處地扔,好歹他沒有上手打那老頭,氣人的是,曹半仙就是不停嘴,仍象唱歌似的喊叫個沒完。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勸著兩個人:
“半仙呵,你就不能認個慫?咋就非得沒完沒了地喊叫這些?”
“他老三啊,跟個瞎子置什么氣,他叫就讓他叫去吧?!?p> “曹半仙啊曹半仙,我們待你不薄啊,你這沒完沒了地咒什么呢,停嘴吧!”
“這有準沒準啊,你這說的是哪一出??!”
“三兒啊,歇歇氣兒回家去吧?!?p> ……
有人走上前去拉三叔,許是他也罵累了,罵煩了,被順勢拉走了。人們也看累了,三三兩兩地各回各家了,一會子功夫,就剩下老仙子自己在那“唱歌”了。
“我覺得他那條紅頭繩不錯,你說咱倆要是幫他收拾收拾,他會不會一高興就送給我了呢?”我被嚇了一跳,一回頭見是吳白云,披散個頭發(fā),眼睛閃著賊亮的光,直瞪瞪地望著我等回答,我回頭看一眼曹半仙,見他的手腕上拴著一條紅艷艷的毛線繩,不禁楞不愣登地來了一句:
“那繩子臟兮兮地,捆他手上不知多久了,要它干嘛!”吳白云盯著那繩子舔了舔嘴唇說:
“我就想要它?!蔽叶辶硕迥_,說:
要不,試試?”我們倆相視一笑,就跑去那堆丟得滿地的破爛處,一一撿拾回來,用根草繩給他打到包袱里。吳白云走近前剛想跟曹半仙說話,不想那曹半仙伸頭盯著吳半云看,竟忘記了唱歌:
“呀,這是貴婦命啊貴婦命。”他這么一說,吳白云就忘記了要紅繩,緊不迭地問:
“貴婦命嗎?我是貴婦命嗎?我要嫁給誰?”曹半仙忽然生起氣來:
“嫁給誰也得先離開這呀!”這時候的我也不知哪根筋沒搭對,沖到了曹半仙的面前追問:
“我呢?我呢?我也是貴婦命嗎?”曹半仙更加生氣了:
“天下哪有那么多的貴婦命啊,能活著就不錯了!”我有些泄氣地扭頭想走,他卻喊:
“站住?!蔽也磺樵傅卣咀∧_,回頭來了一句:
“干啥?”他反而已經(jīng)不氣了,高高興興地說:
“還等著你拯救世界呢,你想干啥去?!蹦菚r的我哪聽得懂那詞,問:
“啥舅?”他不耐煩地搖搖頭,
“看這破天,你們兩個既然幫我收拾了,就好事做到底,幫我把包袱抬到那邊山坡上去吧,我可不想做誰的陪葬品!”吳白云因為曹半仙說她是“貴婦命”,興頭兒還沒下去,上前拎起包袱的一頭沖我招招手:
三妮,走吧,不就是幾步路的事嘛?!蔽矣幸话賯€不情愿,但是因為吳白云在叫,也就上前拎起了包袱的另一頭,天耶,也沒見包袱里放什么寶貝呀,怎么就那么沉!曹半仙在前面甩著手輕松地走,我們兩個吭吃吭吃地在后面跟著,我偷眼看吳白云,她的臉憋得通紅,卻沒有一點撒手的意思。我心想,你不撒手,我更不能撒手了。一直在堅持和堅持不了中間徘徊,我們一直在低頭努力地走……
等到曹半仙的一句“行了,就到這吧”,我和吳白云幾乎是同時把包袱丟在地上的,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環(huán)顧四周時,不禁大吃一驚,這一會子功夫,怎么就爬到山頂上來了!我沖著曹半仙喊:
“你也不吭一聲,就把我們帶到這么遠的地方來了,我爹娘都不知我們出來,他們該著急了!都怪你!”曹半仙面無表情地伸手夠起包袱,輕松地甩在背上,說:
“他們馬上就不會著急了?!闭f完扭頭就走,幾步后又停了下來,頭也不回地支楞著那個綁著紅繩的胳膊說:
“不是想要這個紅繩嗎?解去吧。”吳白云幾乎是蹦著過去的,解下那根紅繩忙著往自己頭發(fā)上扎,連謝謝都忘了說,就那一回眼的功夫,曹半仙就走得沒影了。我沒好氣地橫了一眼恨不得手邊有個鏡子立碼照照的吳白云又去看天,已經(jīng)是黑云壓頂,大雨隨時都會砸在腦袋上的樣子,早上那曬得渾身發(fā)癢的陽光似乎是在夢里出現(xiàn)的。
咱們趕緊下山吧,大雨就要來了,真要下起來,恐怕就不好走了?!眳前自茖ξ业脑掃€沒有反應(yīng),風(fēng)就已經(jīng)吹起來了,要說起來,那風(fēng)可真是冷不丁就起來了,而且是一下子就大到了要把人吹倒的地步,我是從吳白云的眼睛里看到恐懼,自己才被嚇著的。她已經(jīng)沒心思管她的紅頭繩了,象個溺水的人一樣無助地向我伸出了手臂,我急走兩步向前攥緊了她的手,風(fēng)不禁刮得緊還刮得密,瞬間的功夫就已經(jīng)快睜不開眼了。我倆都知道,就在剛才,我們是被曹半仙領(lǐng)到了懸崖邊上,從那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山腳下,我們的村子,甚至村子里晃動的人影,還能聽到村子里的雞叫狗叫,現(xiàn)在,則什么也沒有了,我們像被卷入了一個風(fēng)筒,巨大的除了風(fēng)就是黑暗,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看不到。我們只來得及本能地躲去了幾米遠的一個側(cè)壁,一棵老松樹歪身倒向懸崖生長,自然形成了一個屏障。這時的我倆甚至抱在了一起,我感覺到吳白云抖得象篩米糠,可笑之極,可我一點也笑不出來。吳白云一直在嘀嘀咕咕地來回叨叨叨著什么,我湊近了聽原來是:我媽一定會收拾我的,我的頭發(fā)剛洗了又弄臟了,我媽一定會收拾我的……我不耐煩地拍打她:
別叨叨了,別叨叨了,一會回去重新洗,重新洗,我?guī)湍恪蔽疫B自己的話也聽不清了,大雨點砸下來了,剛開始還覺得砸得生痛,很快就麻木了,我忽然想起來之前的一次,我正在灶間洗澡,二妮不知為啥,端著一盆水就劈頭蓋臉地潑了過來,差點把我沖坐在地上,現(xiàn)在可好,這一盆一盆的水啊,沒完沒了地潑,急得我甚至都想喊了:二妮,別潑了,別潑了!潑水沒有停,反而潑得更快更多了,就象有一個巨大的盆突然破了,無休無止的水從頭頂灌下來,力道大得讓人根本站不住腳,我和吳白云都不由自主地從對方身上撒開一只手,薅住了身邊的松樹枝子,……突然,風(fēng)聲小了,雨似乎也不象剛才那么急了,一個巨大的響聲卻開始源源不斷地傳來,那應(yīng)該是怎么形容的聲音呢,敲擊,對,一個巨人在敲擊,想要把山砸開,使勁地敲擊,整個山似乎都在搖晃,我忽然想起了曹半仙在村子里叫喊的話:天崩地裂!天崩不崩不好說,這地好象就要裂了呢!吳白云撒開拽松枝的手,沒命地摟抱著我,指甲都掐到我的肉里了,嘴里神經(jīng)質(zhì)地哀嚎著:
“怎么辦?怎么辦?曹半仙的話就要應(yīng)驗了,怎么辦?怎么辦?我們要死在這里了,怎么辦?怎么辦……啊砸漏啦,馬上要砸漏啦……”看到吳白云怕成這樣,我反而樂了:
“怕什么,你肯定死不了,曹半仙不是把他的紅繩都給了你了嗎?山神爺爺肯定都會給曹半仙一點面子的吧,十有八九你死不了,我可就沒準了,死就死了吧,早死早托生,下輩子托生到一個富人家,要啥有啥……”吳白云忽然神色大變,驚慌無比:
“你會死嗎?你會死嗎?紅繩,對,紅繩,我把紅繩給了你,你就不會死了吧,對,給你,給你!”我看她說的真切,馬上就去摸自己頭發(fā)上的紅繩,要扯下來給我,沒想到我的一句玩笑話,她卻當(dāng)真了,我被感動得差點掉下眼淚,連忙拉住她的手說:
“傻子,你給了我,你不就死了嗎?千萬別!”吳白云象個任性的孩子樣哭叫:
“我不能讓你死,我不能讓你死,我死你也不能死……”突然巨大的敲擊聲也不見了,地似乎也不晃了,吳白云含著眼淚笑叫:
“我們不用死了,我們不用死了,三妮,你看,雨也小了,這地也不晃了……”
“一手抓樹,一手抱我!”我的一嗓子把吳白云嚇得閉了嘴,她沒有去抓樹,而是直接抱住了我的腰,然后從我的懷里偷眼順著我的目光望去,比我們稍高一點的山坡處,一大堆樹枝“活了”!那詭異的樣子我這輩子也忘不掉,那些樹枝,還有雜草、樹叢之類的好象長了腿地向我們移動過來,在昏暗的天光里越來越靠近我們,移動的速度似乎一直在加快。吳白云的眼睛要是照現(xiàn)在的眼科術(shù)語話講,那就是散光。你可以想象那黑乎乎的快速移動的樹枝在她眼里會是什么可怕的樣子,她用哭調(diào)喊著:
“那,那是什么呀?鬼嗎?天兵天將嗎?”我真想損她兩句,當(dāng)自己是什么人啊,孫悟空嗎?天兵天將都出來了,我只閉上眼,雙手緊緊抓住松樹,來得及回答一句:
“水,大水,真的來了,曹半仙又說對了……啊……”吳白云也閉著眼大叫:
“啊……”很快,我們倆的聲音都聽不見了,巨大的水聲里混雜著樹枝子類的東西順勢流走的劈哩咔喳聲音,我們象是站在了了河道里,被猛烈地沖擊著,幸虧不是站在河道中間,剛才我們站的懸崖邊的位置,也幸虧有那棵松樹,不然的話,我們肯定一下子就被沖下去了,水越來越稠,后來是大塊的土塊,石塊裹夾著,碰撞著,轉(zhuǎn)著圈過來,好在有這棵松樹,我們的頭可以艱難地挺在外面,不至被土塊、石塊、泥漿糊住嘴,我們的身體被沖得騰空起來,因為一直是抱著我,吳白云的重量令我不停地沉底,也快抓不住樹根了,這時,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吳白云的面部表情,最初的恐懼完全被痛苦代替,那變形的臉在某一瞬間突然變得絕決,她的手在慢慢松開我,其中的一只手甚至已經(jīng)松開了,她沖我笑了,雖然很艱難,很難看,我一下子明白:為了我,她不愿意再拖累我,她要放手了,任由水沖走了。我不顧一切地把重心全部移到左手,右手猛地撒開松枝,直接抓住了吳白云的那只幾乎松開的手,拼勁全力把它拉到松枝邊上,吳白云很機智地明白了,原諒我用這個詞,可是當(dāng)時我就是那么想的,象小兒書上寫的,她在那一瞬間機智地明白了我的意思,利用上那寶貴的一秒鐘,馬上抓住了手邊的松樹,還是最粗的一根,而且,拼力把另一只手也抓了過去。我的身體立刻輕松了很多,也馬上再次抓穩(wěn)一了一根樹枝。那張面對著我的臉擠出了笑意,最真摯的笑意:
“我們,堅持,不撒手!”
“嗯,堅持,不撒手!”更可怕的事我們倆心里都明白,這棵被水沖得很多枝椏已經(jīng)斷掉的松樹劇烈地在水中抖動著,隨時有可能被連根拔起,再順水沖走,那時什么都完了,但在這之前,我們得堅持,一直堅持下去,只要還剩下一口氣在,就得堅持,因為,我們是彼此的榜樣,只要對方還在堅持,自己就一定要堅持著,堅持著,不管有多艱難,為了對方,也要堅持,堅持到這場大水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