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對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感缺失是從哪開始的。可能是父親食言之后的不告而別,也可能是母親無數次的欺騙。
總之,從那以后,我對很多事的期待感都降低了。
當然,這件事的影響遠不止于此,具體是什么,我也說不清楚。但是,從那以后,每當我午睡起來,我的心就會莫名的恐懼,心里空得可怕?!鞍职衷谀睦??”仿佛成了我睜開眼睛必須思考的問題。
這樣的狀況持續(xù)了很久很久,以致我小的時候白天幾乎不睡覺(感冒生病除外)。不論春夏秋冬,只要天空有一絲光亮,我就會不停地玩耍,不停地活動--去田地里,去小河邊,去大馬路上……
村里的人總說我是個“虱瘋子”--就是指我精神特別好,好像永遠不知道疲憊。
所以說,這件事在某種程度上成就了我,我沒有把大好的時光浪費在毫無意義的睡眠上。
那段時間我活躍在村子里的角角落落里,練就了一身的生活技能--爬樹,捉魚,種地……
我的行動能力遠比同村的女孩子更快,身體素質也比她們更強。我成了爺爺奶奶們眼中的野孩子,但也是他們眼中最勤快最能干的孩子。他們喜歡我,愛和我聊天,愛看我干活……
當同齡孩子還在嘻嘻鬧鬧玩玩耍耍的時候,我和一群爺爺奶奶們早已打成了一片,幫他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從他們手里獲得美味的食物,以及不厭其煩的諄諄教誨……
父親走后,我們家還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母親用父親留下的錢,再加上四處借的錢,在我們破舊的土拉房后面建造了三間紅磚紅瓦的紅瓦房。
這也意味著,我和哥哥、父親、母親四個人不用再擠在一張床上,抬頭看那屋頂上的點點“星光”了。
一切都似乎好了起來。
房子是在麥收之前完工的,而我們也在金黃色的麥田照耀下,一趟又一趟的把土拉房的東西搬到了紅瓦房內。
這是一次光榮的遷徙。我們不再是村子里為數不多的破落戶了,我們也有了磚瓦砌成的房子了!
紅色的瓦房座落在村子的東北角,后面--也就是北面有兩戶人家--六爺爺和一個堂伯父。房子的東面是麥田,田地里散落著三個墳頭。西面是一片空地,地上長滿了雜草,這塊空地目前還不屬于我們,是屬二伯家的宅基地。不過,要不多久它就屬于我們的了。因為母親已經打算用一塊不錯的可耕地,來換他們家這片宅基地了。
瓦房的南面一側,母親用剩下的磚塊混著泥胚子壘了一間矮小的廚房,廚房里面支著一個用泥土糊成的灶臺,灶臺上放著原來我們家常用的大黑鍋。
瓦房的正南方向是一塊空地,里面種著辣椒、番茄、豆角,這是我們家的菜園??盏氐哪厦媸俏鍫敔敿业拇蟛复笃旒遥笃旒业挠疫吺俏鍫敔敿摇?p> 菜園的西邊緊挨著的就是我們原來住的土拉房,現(xiàn)在作為我們喂豬養(yǎng)牛羊的地方。
土拉房西邊過一個小道住著三爺爺家的三叔,就是之前我提到過的生了三個女兒,依然沒有兒子的那家。他家的前面是四爺爺家,后面隔著一大塊空地,空地的再后面是一戶外姓人家,具體什么來歷,我不太清楚。
三叔家再往西就是一條繞村小河,小河西邊有一大片老宅基地,也散落著幾戶人家。
這些,都是我們村最北頭由東向西的情況,大部分的族人其實都住在南頭--那里才是家族里最有實力的地方。他們蓋著一排排整齊的青磚瓦房,用青磚圍成的正方形院子里種滿了蔬菜與鮮花。
他們和我們流著同樣的血,但是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我們這樣破落的家庭與他們還算富足的生活形成了如此大的差距。
但,這一切都在改變。當被貧困逼著外出的人一天天增加,他們還固步自封地安于現(xiàn)狀的時候,貧富的地位轉換,也在悄悄進行著……
“媽媽……我們是不是可以再買一張床了……”對于家里只有一張床這件事,我真是討厭極了。
“買?哪來的錢買?咱家蓋這個房子已經欠一屁股債了,指望啥買?!”母親一邊頭也不抬的忙活著打掃新屋,一邊不耐煩地回答我。
“爸爸這兩天不就回來了嗎?他回來的話,我們不就有錢了嗎?到時候可不可以給我買張小床?我不想和你們擠在一張床上睡了……”我不想和母親他們一張床睡,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得了一種怪病--尿床。
這還得從父親不辭而別那天說起。那天母親把我騙了回來之后,我與母親賭氣,黑燈瞎火的又要出去尋父親,走到村頭的時候,看到了老太爺去世“潑湯”、燒衣物的地方,嚇得轉頭就往回跑。誰知道半路上遇到了一個穿白色衣服的人--后來母親告訴我那人其實是三奶奶,她穿的也不是什么白衣服,只是懷里抱著個白色袋子。當時我沒看清,就覺得心“轟”得一下凍住了,全身冰冷,神志也不清楚了……
母親說我那時是撞邪了,得了“失心瘋”,還好她一直默默的跟在我的身后,看我呆若木雞直挺挺的往后摔倒的那一刻,她一個箭步跑過來抱住我了。那時我全身一個勁兒的抽搐,指著三奶奶不停地喊著“鬼、鬼、鬼??!……”接著就昏了過去……
母親說我昏睡了三天兩夜,這期間她請了醫(yī)生、大仙、還有以前給我算命的那個瞎子,吃過藥,喝過神水,招過魂,放過血……結果都不管用。
村里人說我中邪了,而且是那種很厲害的邪氣,必須請個和尚或者道士才行。
可和尚、道士哪能那么容易請來的?我們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連個廟宇、道觀都很難找到,何況請什么和尚或者道士?!
就在母親一籌莫展的時候,我卻在第三天的傍晚清醒了。
清醒過后,我便落下了尿床的病癥。母親為此不知道打了我多少回。
后來我就被打習慣了,每當母親半夜喊我起床上廁所,我都會二話不說習慣性的拿著鞋底給她。見我兩眼惺忪,一臉懵圈,母親當時真是哭笑不得,接過鞋底便是一頓好打……
母親原以為我只是暫時的病癥,多加引導就會好起來,可是沒想到這個病癥一直伴隨著我長大,直到二十歲以后,才慢慢好轉。
這期間我不知喝了多少中藥,扎了多少銀針,拜了多少路神仙……
母親說,當她一看到我,心就像針扎一樣的疼,她覺得我這輩子算是完了。
在農村,女孩子的生路本來就很艱難,勤勞能干,身體健康的女孩子長大后找一個好的人家,都不一定能得到夫家的認可,何況我這種帶有怪病的人?!
后來,她為了隱瞞我的病癥,從來不把我尿濕的被褥拿到外面去曬,并警告我的哥哥絕對不能把我有病的事告訴任何人。
然后母親又開始控制我的飲食,白天不準我喝水,晚上連帶水的飯都不讓我吃。
可是,沒有什么效果,我依然如此。
最后,母親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她除了心疼我在將來要遭受到鄙視與不公,她無能為力再為我做什么了。
這個病是心病,能治好它的只有我自己。
父親回來的那天,母親正帶著我和哥哥在田地里頂著火辣辣的太陽割麥子。
在我們農村,一年到頭兩件大事,過年和農忙。農忙又分為夏收和秋收。這三個時間點,是游子外出歸家的高峰。
那時候夏收和秋收還比較麻煩,不似現(xiàn)在機械化這么普及,莊稼大部分都是手割,收獲的季節(jié)又長又累,很多人都像經歷了一次煉獄般的重生。
我爺爺曾說,以前在收獲的季節(jié)經常有人自殺,特別是那些婦女。她們在地里干了一天的農活兒,累得連話都不想說,回家還要照顧孩子,伺候公婆,洗衣做飯,拾掇雞鴨牛羊。
就這樣有的婦女還是遭到丈夫的橫加指責,隨口大罵。這無疑又給她們本就疲憊的身體和精神重重一擊。
活著還有什么意思?!這也許是那些女人死前唯一想要問的問題。沒人能夠回答她們,她們也想不通。于是她們就在這樣絕望的情況下,拿起身邊的農藥或者可用的繩索,毅然決然地告別了人世……
就像我的大姑奶奶--聽爺爺說,她就是這樣去世的。
那是怎樣的一種絕望?。?p> “小七……天賜……爸爸回來了……”當父親的聲音透過炎熱的空氣傳到我的耳膜里時,我的心里瞬間開滿了春天的花。
父親回來了!走了四個多月的父親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