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天賜……快起來吧……”
太爺爺下葬的那天早上,我在母親的催促聲中醒來。這是大半年來,我睡得最安心的一次,也是起來的最晚的一次--天剛蒙蒙亮。
回想與父親漂泊在外的日子,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
屋頂上還是熟悉的木頭橫梁,以及用蘆葦擠軋成的頂面。
還有那熟悉的一縷光依舊從頂梁柱上的左下方射了進(jìn)來。為了堵住它,父親想到了各種各樣的辦法,糊泥、換瓦、鋪袋子……可是,都不管用,沒過幾天,它依舊會悠悠的鉆出來,撒歡的照在床頭那破舊的枕頭上。
以前我也特別討厭它,因為它,每逢下雨的時候,我們就不得不把床挪動位置--把原本倚著墻的床往其他地方抬,害我沒有墻的保護(hù),半夜老是掉在地上。
現(xiàn)在,我覺得它特別親切,特別耀眼。那時候我還沒有聽過“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進(jìn)來的地方。”但是,我那時的心情,真的可以用這句話來形容。
是啊,破敗又能怎樣?這是我的家,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我不能因為破敗而逃離,而應(yīng)該因破敗去奮進(jìn),去改變……
世界上的事,哪有什么是容易的?你覺得容易,說明你還沒有努力。
村子里到處都是狗吠聲,當(dāng)然,這狗吠聲的背后,更多的是人群的嘻嚷--有哭,有笑,還有大叫……
是啊,不就死一個人嗎?這世界上每天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死去,誰會在乎呢?何況像太爺爺這樣九十多歲的老人。
就像叔伯們說的,“老太爺這算是壽終正寢了,是喜喪,大家應(yīng)該開心?!?p> 所以,父親自回來到現(xiàn)在,我好像也沒發(fā)現(xiàn)他有多傷心。他昨晚回家之后與母親聊得最多的就是D市有多么多么的發(fā)達(dá),錢有多么多么的好掙……
總之,一點看不出來傷心。我失望地聽了半天,便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我有時候都懷疑,父親在D市聽到太爺爺快不行了所表現(xiàn)的悲傷是不是真的存在過?難道是演給什么人看,來顯示他的孝心嗎?還是……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接受了這個事實?
“媽媽,好冷好冷……我的襖呢?”早已穿好了毛衣棉褲的哥哥,此刻在床上雙手抱肩的叫嚷著。
而母親此刻卻破天荒的在給我穿衣服。
自我記事起,母親似乎就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我曾以為穿衣、吃飯是我生下來就具有的技能。
母親站在床頭,身后的窗戶發(fā)出的幽光打在了她的頭上,使她的臉模糊不清,齜楞著的發(fā)梢被光照得張牙舞爪,使此刻的母親看起來像一個頭發(fā)散亂的怪物。
不過,這怪物模樣并不可怕,只不過好笑而已。使我不禁上揚(yáng)了嘴角。
“自己找去!沒看見我給妹妹穿衣服來嗎?!”母親顯然對哥哥嬌滴滴的詢問很不耐煩。
嘖嘖嘖……真是沒眼色?。∥疫@剛剛返鄉(xiāng)的小女兒母親還沒疼夠呢,你這個在她面前淘氣了這么久的熊孩子還想撒嬌爭寵?
想到這,我嘴角咧得更大了!
回家的感覺真好?。?p> “媽媽……我們起這么早干嘛?。?!”哥哥依舊不耐煩的嚷著。
“去你太爺爺那看看去……小孩子別問那么多……”母親對他真的很很不耐煩。
看來哥哥這段時間闖了不少禍??!平時母親對他甚是疼愛,連說話都帶有幾分溫情。
母親脾氣火爆,我從來不敢觸怒于她,所以即使今天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了,我也是不敢造次的,見母親如此,也閉上了嘴巴,不敢再多問什么。
“憑什么???!錢都給了,東西也拿了,現(xiàn)在派出所來干嘛?”當(dāng)母親拉著我和哥哥走到太爺爺之前住的小屋門口,就聽到了屋內(nèi)叔伯們憤怒的聲音。
“哎呀!你只是給了大隊書記他們,鎮(zhèn)上的人又沒打點,人家現(xiàn)在來不正常嗎?……好啦,別磨嘰了,我找人都談好了,咱幾家一家拿二百塊錢出來,湊夠一千塊給人家,人家就不問了……老太爺不用火化,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下葬,多好呀!”一聽聲音,就知道是五爺家的大兒子大旗,平時就愛結(jié)交各種各樣的狐朋狗友,人送外號“百事通”。
“你說得倒輕巧!一家拿二百??指望臉拿啊??”五爺?shù)暮浅饴曄裾鹄滓粯訌奈輧?nèi)傳了過來?!拔揖褪窃义佡u鐵,一下子也拿不出這些錢來……”
“哎呦!瞧您說的,至于嘛?……我這也是為大家好,您說咱一個大家族……老太爺有您弟兄五個,還被人給火化了,傳出去誰不指著您們的脊梁骨子?您看年前咱隔壁莊的長林家,他弟兄幾個條件還不如咱們呢,人家不就花幾個錢,人也沒火化,風(fēng)風(fēng)光光埋了?”大旗大伯依然說得振振有詞。
“哎……老五啊,不管咋講,咱大(方言,爹的意思)都不能火化,咱得給咱大留個全尸?。 睜敔?shù)穆曇衾锒嗔藥追譄o奈。
“小七……”母親忽然拉著我的手壓著聲音說?!澳氵M(jìn)去,把你爸叫出來……”
“哦!”我對母親的命令從不反抗,而且執(zhí)行的毫不猶豫。
“咋啦?”父親被我喊出來后,就被母親拉到一個僻靜的地方,我和哥哥也緊跟著他們。
“哎……本來跟村里都說好了,老太爺不用火化,直接下葬……誰知道早上派出所的警車就開到村頭了……還好那領(lǐng)頭的大旗認(rèn)識……大旗說,人家說了,拿這個數(shù)……人家就當(dāng)不知道……”父親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我聽得斷斷續(xù)續(xù)。
“哎喲!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母親驚恐的叫著,旋即又捂住嘴巴小聲問:“那咋辦???”
“我哪知道?這不正商量著來嘛!”父親的表情里也透著無奈?!昂美玻銕е⒆尤レ`堂那邊看看吧!我們在這商量商量,有消息告訴你……”
父親說完,剛轉(zhuǎn)身要走。母親忽然間上前一步拉著他,鄭重地對他說:“我跟你說,你可不要瞎說話,也別給我瞎承諾!該給的我給,不該給的我不給?。e回頭說我不給你面子!”
“哎喲!好好好,我知道了,你趕緊帶著孩子去靈堂那邊吧!小七到現(xiàn)在還沒給她太爺爺磕頭呢……”
說完,父親便甩開母親的手,匆匆走進(jìn)了那間議事的小屋。
我和哥哥都知道父母在談?wù)撘患謬?yán)肅的事情,但具體是什么,又不十分了解,所以至始至終我們都是一言不發(fā)乖巧地跟著。
但我必須承認(rèn)的是,我對這件事真的十分好奇。什么是火化?派出所的人為什么來了?他們?yōu)槭裁磫栁覀円X?……這些問題我一直想問個明白。
可惜,沒人告訴我。因為這件事,我曾問過父親,問過爺爺……但得到的回答都是“小孩子,知道這些做什么?!不要問!”
我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我知道那件事解決的很妥帖,因為太爺爺似乎一點都沒受到驚擾,那輛警車--我其實都沒看到它停在哪里--似乎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人們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的一樣,自顧自的做著自己的事。
人的變化可真快啊!特別是當(dāng)一個人的情緒放進(jìn)整個一群人之中,他的變化速度更快!
像我,母親一大早把我?guī)нM(jìn)靈堂磕頭的時候,除了對那口被紅色油漆刷的光亮的棺材使我害怕以外,也并沒有太多的情緒。
轉(zhuǎn)頭看看坐在棺材兩邊草垛上的姑奶以及我的奶奶們,她們好像也沒什么情緒,所有人都沉默的做著自己的事情。因此,我在來時路上醞釀的傷感,好像也無處釋放了。
哭吧,顯得太突兀,不哭,又覺得自己十分不孝……我該怎么辦呢?
磕完頭之后,我便自己起身,安安靜靜地坐在一個盡量看不到棺材的拐角里,等待母親的召喚。
她現(xiàn)在正和許多嬸子大娘一起撕一大張白白的生布……
太爺爺靈堂就設(shè)在爺爺住的堂屋里。大爺爺不在世了,爺爺就是長子,太爺爺?shù)墓啄咀匀灰獜乃奈堇锍鋈ァ?p> 由于此時還處在嚴(yán)冬季節(jié),原本生機(jī)勃勃的院子此刻看起來十分的破敗。那另一頭的小菜園里的蒜苗,都被這破敗的氛圍壓抑的直不起身來,一棵棵垂頭喪氣的相互依偎著。
還有那堂屋門口洋洋灑灑的火紙灰粒,也顯得無精打采,漫不經(jīng)心的往上扭著……
這樣看來,也只有棺木前油燈里的火苗好像有種悲喜交加的樣子,時而高揚(yáng),時而低垂。
但隨著村口的一陣噪雜的炮響,所有的人似乎都像解除魔法了一樣,開始活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