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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如許

第一章 金蘭之交

君子如許 卜占云 8207 2020-02-28 18:03:00

  金蘭之交

  長樂十三年,流寇侵擾東南,民不聊生。時永淳縣主過溫州,流寇邀之,隨行護衛(wèi)皆死于長刀之下,所購商品亦為流寇所掠。流寇擄縣主至林中,縣主欲自盡以全節(jié)。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那流寇如狼似虎想要強行玷污縣主之時,忽然,噗的一聲,一柄鋼刀從身后插進了他的胸膛,登時是血濺如花啊。就在永淳縣主以為自己得救之時,抬起頭一看,只見迎面走來一個年輕的男子。那男子身著半幅銀色甲胄,外衣卻如血般暗沉,右手握著一柄鋼刀,真好似閻羅王投胎成了大將軍一般。縣主又又了個魂不附體,準備再次咬舌自盡。那男子慢慢逼近了縣主,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了縣主跟前。”

  “你們猜發(fā)生了什么?那男子就此止步,緩緩彎下腰拔出了流寇胸膛中的那柄鋼刀。縣主這才發(fā)現(xiàn),殺死流寇的那柄鋼刀和那男子手中的鋼刀竟然是一對的。原來那男子竟是縣主的救命恩人?!?p>  啪,扇子一合。

  “欲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嘿,別走啊,那男子究竟是誰你還沒說呢!”

  “欲知那男子身份為何,也請聽下回分解。”

  “不帶這么吊胃口的哈。”

  說書人笑了笑,兩只手掌輕握住扇子,向著茶樓的聽書人們行了一禮,款款退去。

  出了茶樓,說書人回到家中,卻見到一張大大的臉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頓時嚇得魂不附體。

  “老頭,那男的誰你告訴我唄?!?p>  說書人捂著胸口喘氣,看清了那張熟悉的臉后又氣不打一處來,手指抖著指著那人,罵道:“又是你這天殺的潑才,次次都來嚇老夫?!?p>  男子坐到了地上,道:“你告訴我,我絕對不說出去。”

  說書人哼了一聲,用力甩了甩袖子,不置可否。

  男子突然抱住了說書人的大腿,道:“你今個要是不把話說明白,就別想走了。”

  說書人氣得胡子都要抓掉幾根,想要甩甩腿,果真被那潑才抱得死死地,動都動不了。

  說書人只得軟和下語氣:“你放開老夫,老夫說與你如何?”

  男子松開了手,說書人拔腿就跑,男子站起身來追,沒走幾步就拽住了說書人的領子把他拉到了墻邊。

  “你這老頭忒不講信義了,上次也是誆了我便逃,這次還想跑到哪去?”

  說書人悲嘆一聲,靠在墻上滑了下去,道:“老夫這便說與你聽罷。那男子便是如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雙刀俠客許敬許大俠!”

  溫州另一酒樓。

  永淳縣主眼里閃著光,對著面前那英俊的青年,懇切地道:“恩公救了我,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不知恩公可有什么需求?”

  那青年喝了口茶,道:“救你不過順手,這恩報不報都一樣,你不用放在心上,更不用偷偷跟著我到了這?!?p>  縣主道:“萬萬不可。我父王自幼便教導我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更何況是救命之恩?只是眼下我所有的財物都被流寇劫走了,身無分文,若是要報恩,便只能以身相許了。”

  青年險些一口茶噴出來,咋舌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如此不知羞?”

  縣主道:“家父正是靖江王。”說著,主動為男子續(xù)了一杯茶。

  青年道:“靖江王有你這么個女兒也不知作何感想。”

  縣主笑了笑,皓齒半露,道:“我父王自然極是歡喜?!?p>  青年沉默,放下茶杯,抬起頭認真地看著縣主道:“你若非要報那救命之恩,我這確有幾樁未了的心愿,若你能辦成,便一筆勾銷?!?p>  縣主的眼睛更加明亮,道:“恩公請說?!?p>  青年道:“我母早喪,每每午夜輪回,我總會夢見她,只盼她能活過來?!?p>  縣主道:“那個,恩公,那個地府命簿不歸我管,要不你換個?”

  青年道:“我父早亡……”

  縣主道:“恩公,我真的不能起死回生?!?p>  青年笑道:“我父早亡,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光耀我許氏門楣,出將入相,封妻蔭子,這點你可能助我達成?”

  縣主羞慚地搖搖頭,道:“家父只是一介藩王,遠在天邊,在這點上并無法幫到恩公?!?p>  青年又笑笑,道:“家父生前曾為揚州知州,見多了流寇對揚州百姓的暴行,發(fā)愿流寇之患一日不去,他便一日不肯加官進爵。后來圣上召他歸京,不料卻一去不返,再無法親自達成所愿。這流寇之患你可有法子除去?”

  縣主又搖了搖頭,沉默不語。

  青年道:“我總共提了三個心愿,你卻一個都不能替我完成,既如此,這報恩一事便就此作罷吧?!?p>  縣主急了,扯青年的衣袖,道:“家父只是一介藩王,又不是當今圣上。況且這起死回生之事以及流寇之患是連圣上都無法解決的,恩公說出來,可不是要刁難我?”

  青年笑道:“你說我刁難于你?那你說你想如何報恩?以身相許可不要啊。”

  縣主想了想道:“令尊令堂早逝,不知可有給恩公留下個兄弟姐妹?”

  青年道:“沒有。”

  縣主喜道:“那我便做恩公的妹妹如何?”

  青年道:“你這是在報恩?我怎么覺得你這報恩忒隨便了些?”

  縣主道:“恩公施恩救我,也不過是順手,可對我來說卻恩同再造;我報恩自然也不在于形式,只要合了恩公的需要即可?!?p>  青年點頭道:“有理?!?p>  縣主道:“那我們現(xiàn)在便結為兄妹吧?!?p>  青年還沒說話,縣主便興沖沖地拉著他出了包廂,卻被小二攔下來要錢,縣主便從頭上拔下一根玉釵扔給他。青年見了,便掏出一個錢袋放在縣主手中,縣主回頭看他,他付之一笑。

  出了客棧,縣主問道:“這附近的關公廟在哪兒?”

  青年撇了撇嘴,笑道:“我哪知道,我也是頭次來溫州?!?p>  縣主面露難色。

  青年把她扳到自己身前,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問道:“你當真要做我妹妹?”

  縣主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青年道:“既然是真心實意,又在意那些虛禮做甚?你我心中知曉了這回事不就行了?!?p>  縣主蹙了蹙眉,道:“是否太隨便了些?”

  青年道:“那你現(xiàn)在又不認識路,找不到關公廟,難不成還一個一個問路???”

  縣主道:“恩公誠然懂我。”

  青年微微張嘴,笑了笑,道:“咱們還是回酒樓吧。我刀沒拿,剛才你把我拽出來得太快我給忘了。”

  縣主道:“那你去,我等著?!?p>  青年道了聲好,轉身跑回了酒樓。

  永淳縣主這一等就是半日。

  天色黑了下來,永淳縣主有些冷,也有些餓,便想著去對面的面攤吃碗熱面條,可又怕自己走了恩公待會出來找不到自己。

  恩公怎么去了這么久還未歸?

  難道他為了甩開她,竟然扔下她這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在大街上不管,逃了?可是能夠做到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俠,一般來說都不會如此沒品吧?

  永淳縣主滿頭霧水,饑餓的感覺又襲來了,便只能慢慢移步到了面攤。

  “老板,我要一碗素面。嗯,老板,面不要了,抱歉打擾了。”

  青年之前給她的錢袋丟了。

  面攤老板看著燭光下站立的那位身上滿是泥塵的姑娘,一臉疑惑。

  永淳縣主一時感覺無比凄涼。

  沒多久,面攤老板便看出了她的窘境,又看她是個長得不錯的姑娘,于是好心給她下了碗面。

  縣主道:“老板,你真是個好人,你以后一定會好人有好報的?!?p>  老板笑了笑,沒當回事。

  突然,一陣衣料與空氣的摩擦之聲響起,縣主轉頭一看,差點就成為了自家哥哥的恩公坐在了她的身旁,正大口大口地灌著茶。

  青年身上出了很多的汗,衣服發(fā)出了餿味,隱隱約約夾雜著淡淡的血腥味,那半幅銀色甲胄早已不翼而飛。

  青年看著她,笑了笑,道:“你還在等著???挺不錯的嘛?!?p>  接著又認真地給她解釋道:“我回去的時候,正好看到一個人拿了我的兩把刀破門而出,我一時情急追了上去,跟著他跑了挺遠,纏斗了許久才拿回來。我之前說過,我也是第一次來溫州,所以拿到刀后就迷了路,想著你可能還在傻乎乎地等我,就一個一個問路回來了?!?p>  縣主問道:“妹妹到現(xiàn)在都還不知道兄長的名諱。”

  青年愣了愣,旋即笑道:“許敬,敬重的敬,字嘉文,嘉獎的嘉,詩文的文?!?p>  縣主道:“妹妹葉沚,宛在水中沚的沚,小妹還未出閣,因此還未取字。”

  許嘉文似乎有些興趣,道:“皇族取字竟然也需要遵循這世俗規(guī)矩的么?我知道好多皇族女子都是生下來沒多久就取字了的?!?p>  葉沚道:“不知道兄長說的是哪幾位?皇族取字雖然并不要求按照規(guī)矩,但生下來沒多久就取字的還真不多?!?p>  許嘉文道:“就是前朝的鎮(zhèn)國公主、還有谷王家的寧陽公主、代王家的德清郡主、周王家的長平郡主、南平王家的隆慶縣主,嗯,好像就這些了?!?p>  葉沚道:“敢問兄長家出何門?”

  許嘉文道:“家母萬年縣主。”

  葉沚努力想了想,終于在腦子的一個旮旯里找到了許嘉文這個名字,有些小心地問道:“你就是那個打了十年光棍的……”欲言又止。

  許嘉文有些疑惑地問:“他們都說我打了十年光棍?”

  葉沚點頭。

  許嘉文沉默,叨了一筷子面條吃了,道:“其實我是在為一個人守身如玉來著。”

  許嘉文眼前又出現(xiàn)了多年前的那個場景,白衣女子輕嗅桃花,面容微醺,回眸一笑,問道:“你是哪家的少年郎?”

  那你又是哪家的小姐呢?我已不再少年,不知你是仍然傾城否?

  許嘉文陷入了無限的回憶當中,當年的一切似乎都被放大放清晰了,夾住桃枝的纖纖玉手、栩栩如生的雕刻著青鸞的銀步搖、素色披風上雪白的貂毛……可是無論再回憶多少遍,那女子的五官始終都不再清晰了,如一團迷霧,似有似無。

  “哥哥,哥哥,哥哥……”

  葉沚的手在他眼前晃了不知多久,他才若有所感,終于從回憶里抽了出來,對她笑了笑,道:“你剛才說什么,我沒聽清?!?p>  葉沚道:“我問兄長那是哪家的千金?”

  許嘉文又沉默了,不知什么滋味地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小姐,我若知道,早就去提親了。”

  葉沚震驚道:“你不認識她?那你還對她念念不忘?!?p>  許嘉文道:“一見佳人終身誤?!闭f著,深有感觸地又叨了一筷子面吃了。

  葉沚道:“那是我的面?!?p>  許嘉文道:“叫什么兄長啊,客氣了,還是叫哥哥好些,不然你直接叫我嘉文也行?!?p>  葉沚道:“哥哥今年幾歲了?”

  許嘉文不答反問,道:,“那妹妹今年又芳齡幾何呢?”

  葉沚道:“年方二九。”

  許嘉文道:“十八了還待字閨中,靖江王果真如傳言般疼愛你。”

  葉沚道:“哥哥今年到底幾歲?”

  許嘉文嘆口氣,道:“大概癡長你十歲?!?p>  葉沚道:“那就是二十八了唄,年紀都這般大了怎的還是沒個正形?”

  許嘉文道:“妹妹這是說我不夠成熟?”

  葉沚道:“聽說你當年是天天冷著一張臉不搭理人的,如今怎么好像有點逆著長了?”

  許嘉文道:“當年那是少不更事,天天把自己塞進老頭的皮囊里,捂得自己喘不過來氣,后來把那皮囊一掀,快活了好些年呢。嗯,況且我當年是內心羞澀不善與人攀談,怎的就是愛搭不理了?”

  葉沚托著腮道:“我有點想知道當年哥哥是個什么樣的?!?p>  許嘉文道:“再不吃面就沒了。”

  葉沚于是搶過面碗吃了個一干二凈。

  許嘉文見她有些意猶未盡,問道:“還要嗎?”

  葉沚突然道:“對了這碗面還沒給錢呢。這是人家老板看我可憐送我的,你多給人家點錢唄。”

  許嘉文道:“為什么我覺得你才是我恩公,還得替你還人情?!?p>  葉沚道:“你替我還了人情,那我就欠了你一份更大的人情唄,你不虧?!?p>  許嘉文道:“我不是給了你錢了嗎?”

  葉沚道:“等你的時候不見了?!?p>  許嘉文笑道:“如果有一天你出來闖蕩江湖,你一定是蠢死的?!?p>  葉沚道:“咱們才剛認識第一天,你就這么說我,不太好吧。”

  許嘉文道:“君不聞‘白首如新,傾蓋如故’乎?”

  葉沚道:“有道理。所以你是覺得我們屬于后者咯?!?p>  許嘉文笑了笑,沒說話。

  許嘉文付完了錢,見天色實在是太晚了,就向面攤老板打聽了附近的一個客棧,開了兩間房帶著葉沚住下了,兩人都忘記了今天中午曾爭執(zhí)是否要去拜關公一事,在各自不同的心境下進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日,葉沚央求許嘉文去替她找失散的侍女。

  許嘉文非常震驚:“我以為就你一個人活下來了,沒想到還有個侍女。”

  葉沚道:“我們當時是分頭跑的,那個流寇看我漂亮,就追我了唄,所以她就跑掉咯?!?p>  許嘉文道:“姓甚名誰,長的什么樣,穿什么顏色的衣服?”

  葉沚道:“她叫玉樓,十二玉樓飛吾鄉(xiāng)的玉樓?!?p>  許嘉文歪了歪頭看著她。

  葉沚道:“她長得什么樣我也不知道怎么說,待會我畫張她的畫像給你。穿的好像是淡黃色衣裙?!?p>  許嘉文道:“我想起來了,昨天太晚了沒帶你去買衣裳,你身上這身衣裳哪來的?”

  葉沚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花布衣,道:“用昨天的臟衣服跟跑堂的換的?!?p>  許嘉文道:“你看你這穿的什么呀,跟個鄉(xiāng)下的農婦似的,你爹看見你這鬼樣估計得哭死。走,我先帶你買一身衣裳去。”

  葉沚道:“先找我的侍女吧,我這就回去畫畫像,等畫完了再去買衣服唄。”

  許嘉文點點頭,道:“也是,畢竟活人重要些。”

  葉沚畫完畫像交給許嘉文,許嘉文扯著她的袖子就離開了客棧,去了溫州的衙門報了案,就要帶葉沚去買衣裳。

  葉沚道:“你就這么一報案就算啦?你自己不找?”

  許嘉文嚴肅地道:“咱們親自在這偌大的溫州找人,無異于是大海撈針,所以當然應該借助官府的力量?!?p>  葉沚道:“那萬一官府不盡心找怎么辦?我倒是不擔心她的安危,她這人機靈著呢,我就是怕找不著我她心慌。”

  許嘉文道:“你不知道,這溫州通判乃是我二弟,所以你不用擔心官府不盡心的問題?!?p>  葉沚道:“你不是說你沒有兄弟姐妹嗎,怎么冒出來個弟弟?”

  許嘉文道:“你上次問的是我父親和母親是否給我留下個弟妹,我說沒有。我二弟與我同父異母,自然算不得?!?p>  許嘉文給葉沚買完衣裳,路過溫州官府時見到捕快抓了個衣衫襤褸的人就要往官府里送,葉沚認出那就是她失蹤的侍女,沖上去攔了下來。

  許嘉文攔住了葉沚,葉沚急道:“那就是玉樓!”

  許嘉文愣了愣,才道:“這領人也得走流程,你這樣直接上去搶是搶不到的?!?p>  葉沚道:“這領人的流程是啥?”

  許嘉文攤了攤手,道:“我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你這樣看見了人就上去搶?!?p>  葉沚道:“那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許嘉文道:“先去找我二弟,打聽一下這領人的流程?!?p>  葉沚道:“去讓他直接把人領出來不就行了?”

  許嘉文道:“官場險惡,動輒便是萬劫不復,自然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這領個人雖然事小,但仍要警醒著不要留下話柄,這萬一以后讓人誣陷個濫用職權的罪名可就不好了。”

  葉沚蹙眉道:“怎的這么多講究?你快去快去,我怕玉樓吃虧,你別傻站著了,快去啊。”

  許嘉文道:“這才是我們認識的第二天,你便如此對我,以后只怕是更加不如了。”

  葉沚道:“傾蓋如故,便是故人?!?p>  許嘉文笑道:“有理。我有時候真覺得我和你是失散多年的親兄妹,一見你我就覺得你十分親切。”

  葉沚道:“哥哥,你再不去,說不定待會玉樓就得豎著進去橫著出來了。”

  許嘉文笑著被她拉進了府衙,找到了年輕的通判大人,走了復雜的流程,又按例交了錢,才把侍女從嫌疑人等的名單里拉了出來,把人帶出了府衙。

  一出府衙,葉沚就拉著她的侍女嘰嘰喳喳,噓寒問暖,聽到她說了自己的悲慘遭遇后還感傷地流下了兩朵淚花。

  許嘉文自然以行萬里路,懲奸除惡為己任,但是葉沚終究是個嬌滴滴的姑娘,又是皇族,因此他很猶豫要不要帶她一起走。

  葉沚聽了,二話不說,拍拍大腿,豪氣干云,“哥哥所往,妹妹所向?!?p>  許嘉文有些感動,“需不需要給家里報個信?”

  葉沚猶豫了一會,嘆了口氣,道:“好吧,我讓玉樓自己回去報信。”

  許嘉文道:“我覺得她那個蠢模樣,可能找不到家。”

  許嘉文和葉沚出發(fā)去了揚州,給足了玉樓銀兩,讓她跟著商隊回桂林報信。

  這報個信,眼看著就要進入廣西,誰知又遇上流寇了,玉樓機靈,又成功逃脫,哭著從小路騎馬回了桂林,指天發(fā)誓再也不跟著縣主出去了。

  靖江王聽說愛女私自認了一個陌生人為兄,并且那個人還是京城里出了名的老光棍,驚怒非常,從王府的府兵里又抽了五百精銳,命令他們即刻出發(fā)去保護縣主的安危。玉樓也反應過來,抱著靖江王的腿哭天搶地,死活要跟上去,靖江王煩了,一揮手,讓她去了。

  這一來一往,便已是半歲了。

  玉樓是非常辛苦的,因為她每到一處,許嘉文和葉沚的方位就變一處,她不僅需要趕路,還需要不停地轉換方向,待她終于追上許嘉文和葉沚,便悲催地發(fā)現(xiàn)許嘉文和葉沚已經(jīng)到了柳州,離桂林并不遠了。

  有人說,桂林山水天下,以山水為最;有人說,桂林民風剽悍,人杰地靈,以人為最;有人說,桂林遠離京城,不事紛爭,以皇恩為最;有人說,桂林以靖江王為最……

  葉沚說,桂林,以米粉為最。

  相比桂林,柳州的好處并沒有那么為人所知,現(xiàn)今人們提起柳州,大抵都只會想到螺獅粉。

  “哥哥在北方久了,可吃得慣這南方的米粉?”葉沚關切又略帶期盼。

  許嘉文笑笑,一氣咽下滿口螺獅粉,“吃不慣是定然吃不慣的,若你去京都,怕也吃不慣京都的飲食,但這并不能代表京都的飲食不好吃,我同此理。”

  葉沚得意地說:“這柳州的螺獅粉雖然不錯,可終究不如我桂林的米粉,雪白細嫩,軟滑爽口,我們過幾日不是就要啟程去桂林了嗎,到時候我讓王府里的廚子做給你吃,他可是全桂林最好的廚師。”

  許嘉文笑笑,道:“到時候到了桂林,不知我可有福氣吃到妹妹親手做的米粉?”

  葉沚道:“我做的可下不了口?!?p>  許嘉文風卷殘云地吃完了兩碗酸辣的螺獅粉,給了錢,就扶著葉沚上了馬,攥著韁繩帶她到大街上轉悠。

  葉沚道:“咱們這是去哪?”

  許嘉文偏了偏頭,不答。

  葉沚彎下身子,伸出手去拽他的暗紅色外袍,將他拽到身前,垂著眼皮道:“到底去哪???你說啊?!?p>  許嘉文笑了笑。

  葉沚翻身,眼看就要從馬上下來,許嘉文趕緊攔住她,嘆了一聲,無奈地道:“去泡溫泉?!?p>  葉沚的臉色忽然就變了,歪著頭看著他,道:“哥哥喜歡泡溫泉?”

  許嘉文搖搖頭,笑道:“若不是帶著你,我是絕不來這種地方的,更何況還是專程繞路過來?!?p>  葉沚道:“那你為何帶我來此?”

  許嘉文道:“你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跟著我走南闖北,一路上吃了不少苦。所以今天哥哥帶你泡泡溫泉,解解身上的疲乏。”

  葉沚道:“哥哥,可現(xiàn)在是盛夏時分啊?!?p>  許嘉文道:“我聽說,夏天泡溫泉不用與人一道,自己可以一個池子,所以我才帶你來的,我知你向來不喜別人用過的東西?!?p>  葉沚道:“哥哥,你這么了解我,我真的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p>  許嘉文道:“我可是你哥哥,總該為自己妹妹著想些?!?p>  葉沚道:“你也去泡嗎?”

  許嘉文搖搖頭,道:“我過慣了風餐露宿的日子,不習慣這些?!?p>  葉沚掙扎著下了馬,抬頭看向他的眼睛,道:“那我也不去了?!?p>  許嘉文揉了揉她的頭,指了指一間雅致的樓閣,道:“喏,就在那,你自己去吧,我去鋪子里給你買些零嘴。”

  葉沚猶豫了一會,才不舍地松開他的衣袖,道:“我還想喝酒?!?p>  許嘉文哈哈大笑,問:“想喝什么?都給你買。”

  葉沚道:“我要上品竹葉青。”

  許嘉文感慨道:“若是靖江王知道我把他閨女帶得天天喝酒,不知道會不會拿刀來砍了我?!?p>  葉沚道:“我父王年紀大了,你功夫又好,他砍不死你的?!?p>  許嘉文道:“我聽說王府里有一千府兵,個個都是好手,若是他們一起上,我很大可能是被亂刀砍死。”

  葉沚撇了撇嘴。

  柳州有一婦人,性嗜酒,地窖之中珍藏好酒數(shù)百,人多慕之,購之千金,婦人不與,醉言購酒之人皆俗夫也。時人觸怒,設下連環(huán)之局辱之,奪其酒,盡碎于地。

  長樂十三年六月十七,柳州酷暑難耐,婦人取酒窖之酒,置之深井而后飲,清爽無比。忽想到酒窖之酒所剩不多,于是拿起銀兩便去集市買五糧。

  集市今日人有些少,買完了五糧,婦人發(fā)現(xiàn)前方左轉擠滿了不少人,她記得,那里是間酒肆,專賣好酒。

  今日人滿為患,莫不是得了什么稀世珍品?

  婦人難抑激動,從人群中擠了過去,只聽酒肆老板高聲道:“這劍南春可是從蜀王的酒窖里流出來的,和給皇帝的貢品也沒什么差別了?!?p>  貢品劍南春?

  婦人感覺舌尖一麻,似乎那酒瞬間就在她口中過了一遍,著實甘爽無比。她馬上大吼道:“老板,你那劍南春多少年份的?”

  酒肆老板看看她,自豪地伸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高聲道:“一甲子!”

  四周一片抽氣之聲。

  一甲子的劍南春?舌尖那甘爽似乎又醇厚了些,鼻尖也似乎聞到了獨屬于它的芳香。

  婦人拍拍胸脯,豪爽道:“老板,你這酒如何才能夠讓給我?”

  酒肆老板胖胖的臉抽了一下,一笑,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道:“原來是宋娘子,這方圓十里誰不知道,你宋娘子的酒藝是最高的。在下是個俗人,原本想將這劍南春賣個高價,好給我家那婆娘添幾件新衣裳,今日碰上了宋娘子,那可是三生有幸啊,常說美酒贈英雄,這酒,今日便無償贈予宋娘子了!”

  宋娘子有些不可置信,想想老板那句“美酒贈英雄”,覺得他也是個豪爽的,也便沒再多想,豪邁一笑,道:“今天你既送我好酒,那咱們就是朋友了。你這酒我也不白拿,明日我?guī)闳ノ业木平?,里面的酒都隨你挑,都拿走了也無所謂?!?p>  酒肆老板笑道:“聽說宋娘子酒窖里的酒那可都是寶貝啊,千金難求,宋娘子真的舍得都贈予在下?”

  宋娘子道:“你不是說了嗎,美酒贈英雄,這酒旁人要來買,我是一壇也不賣,但若是老板你要要,我一分也不收!”

  酒肆老板拍掌叫好,“宋娘子果真爽快!”

  宋娘子哈哈大笑,道:“老板你也豪氣!”

  宋娘子拿了酒,小心翼翼得抱在懷中,生怕一不小心撒了摔了犯了大罪過,向酒肆老板道了好幾聲謝方才離開。

  她并不覺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會發(fā)生什么不法之事,更不會知道她絕不可能抱著那壇貢品劍南春安然離開混亂的集市。

  未出集市,便有七八個小混混歪著頭叉著手攔在她面前,表情戲謔,其中一兩個眼神飄忽,甚為放肆。

  宋娘子朗聲道:“讓一讓?!?p>  小混混不約而同地嗤笑一聲。

  宋娘子皺起眉頭,道:“你們想干什么?”

  小混混其中一人指了指她懷中的酒,調笑道:“娘子,你帶著這酒,走不出去的。”他的指尖還在宋娘子的胸口轉了轉。

  宋娘子罵道:“無恥!”一只手將酒抱緊了,騰出一只手就疾步向前掄出一拳,那小混混一時沒反應過來,吃了這一拳,坐倒在地上。

  其他的小混混大怒,一齊沖了上來。

  會喝酒的大多都是有些功夫傍身的,但宋娘子的功夫也就僅限于能徒手打趴一兩個調戲她的流氓,若要她一下子跟七八個不擇手段的混混干架,確實是難為人了,更何況她懷里還抱著酒,無法伸展開拳腳。

  才不過七八個回合,宋娘子便很明顯地落了下風。不過,即使時時刻刻都在挨打,也不能妨礙她連連問候這幾個混混的先人。

  半柱香后。

  啪。

  時間仿佛靜止在這一刻。

  所有人都停了手,沉默地看著碎成了一地殘片的酒壇,酒水一點點擴散,又滲入地下,空氣中充斥著醉人的酒香。

  “混賬王八蛋,給老娘都去陪葬去吧!”

  宋娘子一瞬間便紅了眼,全身充斥著怒火和力量,一拳更比一拳狠,小混混們冷不防連續(xù)挨了幾下才反應過來,互相交換一個眼神,便整齊利落地撤了。

  小混混走后,宋娘子蓬頭垢面,跪在地上,手指一寸寸地插進濕潤的土地里,悲拗不已。

  直到天黑,宋娘子才踉踉蹌蹌地回到了家,失魂落魄,神色恍惚。

  第二日晨,酒肆老板帶著人來搬酒。

  酒窖里只剩下幾年前釀的一些酒了,酒肆老板已經(jīng)搬了大多數(shù)。宋娘子迷迷糊糊聽見了一些響聲,問:“外面是什么聲音呀?”

  酒肆老板一臉汗,轉過頭來,對她深深一笑,道:“那是酒壇子碎在地上的聲音啊。”

  宋娘子點點頭,繼續(xù)幫他搬酒,突然,全身僵滯。

  酒肆老板臉上的笑更深了,道:“不知宋娘子是否還記得,知州大人家的公子月前曾經(jīng)到貴府想向你要幾壇好酒,娘子喝醉了,把公子打了出去,還說了好些不堪入耳的話。您那一拳可真狠,把公子兩顆門牙都打掉了?!?p>  他向她拱了拱手,道:“在下此番,便是受公子所托,前來以牙還牙的?!?p>  宋娘子放下懷里的酒,轉過身面對著他,道:“你說的事,我都不記得了。”

  酒肆老板笑道:“宋娘子貴人多忘事,自然……”他接下來要說的所有話,都湮滅在了一記突如其來的重拳中。

  噗,兩顆帶著濃血的牙齒被吐了出來,嗒,砸在堅硬的大理石磚上。

  酒肆老板癱坐在地上,臉上的笑還未來得及收斂,胖乎乎的手指指著她,欲言卻又不能言說。

  宋娘子踹了他一腳,不屑地冷笑,道:“不過,說好了以牙還牙,可不能抵賴?!彼月詥柡蛄讼滤南热?。

  說罷,頭也不回朝著外面奔去,臨走時,素衣下擺還甩了他一個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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