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見面又過了兩天，母親向老板打聽了父親的住處，一下班就自己跑了過去。
穿過鬧市，她看到一個小巷，十分不起眼。母親走進(jìn)去，卻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積水，弄濕了自己僅有的一雙布鞋，那時是隆冬臘月，已經(jīng)是快過年的時節(jié)，紡織廠沒有假期，即使有，母親也不知道去哪，在經(jīng)歷過繁華后，鄉(xiāng)下的閉塞和封建，讓她的心里更加厭惡自己原本的那個家。
母親看著已經(jīng)濕透的鞋，心里不禁泛起一層寒霜，這種天氣，鞋子一時半會肯定是不會干的，明天還要干活，濕鞋子可不是一個好的裝備。
不過小小的擔(dān)憂過后，她還是想去找父親，那個男人給她留下的印象不錯，只是交談了幾句就總覺得他有什么地方不一樣，這兩天晚上母親都在想這個人，即使初次見面他蓬頭垢面，卻是擋不住那一身學(xué)者氣息。
母親想著，便走到了巷子盡頭，一個扶梯掛在墻上，已經(jīng)搖搖欲墜，就在她猶豫著該怎么上去時，扶梯盡頭的門被緩緩?fù)崎_，一個灰色中山裝的男人走了出來。
“啊，你來了，快上來吧，外面挺冷的?！?p> “好?！笨吹剿?，母親不再猶豫，三步并作兩步，走上那個搖搖欲墜的扶梯。
“快進(jìn)來?！?p> “嗯，真是麻煩你了?！?p> “不麻煩，我家里常年沒客人，你來了也熱鬧些?！?p> 母親走進(jìn)父親的小屋，一臉震驚。屋子很整潔，無數(shù)的書讓本就不大的地方顯得更擠了，各種各樣的書按照類型擺放，十分工整，除了那些書，還有一張小床，一個張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擺在窗前，還好，屋子是朝陽的，不至于潮濕。一個鐵桶放在桌子下面，里面都是一些木頭，看起來應(yīng)該是一個火爐。
“你先坐，我把火爐點上，這屋子雖然朝陽，但畢竟是臘月，終歸還是冷的，再加上只有我一個人住，估計還比不上你們宿舍暖和?！?p> “你一個人住么？”
“哦，之前還有我母親一起，不過她已經(jīng)走了，所以我把另外一張床給賣了，只剩了一張?！备赣H熟練的點燃火爐，看到母親有些局促，“那些書，就像我之前說的，你可以隨意翻看，本來它們都在我學(xué)校的辦公室里躺著，這不是屋子里少了一個人了嘛，我就把它們都搬回來了，已經(jīng)整理好了，你想看那個類別的基本上都有，沒有的話，改天我去學(xué)校的圖書館給你借?！?p> “啊，不用了，就這些已經(jīng)能讓我看好長時間了?！?p> “那就好?！?p> 母親癡迷地看著那些書籍，在她那個年紀(jì)的女性一般都喜歡妝紅之類的東西，可母親卻覺得這些書比那些好看的裝飾品要誘人一萬倍。
“你不是城里人吧？”
“嗯？”
“你看起來不像是城里的，即使你能識字，言談也夠文雅，始終。。。啊，我無意冒犯。”
母親的臉已經(jīng)脹紅，她想不到自己心里埋藏的秘密居然能讓人一眼看出來，母親幾乎羞愧地想離開這里。
“我沒有看不起你，我只是很佩服，如果我沒猜錯，你家里應(yīng)該很富裕。”
“為什么？”
“嗯？啊，因為鄉(xiāng)下男孩能念書的就很少了，更何況你是女孩，能讓女孩都去念書的家庭，應(yīng)該。。?！?p> “我是問你為什么要邀請我？”
“我只是好奇。。?！?p> “你就是為了揭穿我么？”
“沒有，我沒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像你這樣的女孩并不多見?！?p> “像你這樣的笑面虎也不多見?！?p> “我沒有表里不一，我何曾騙過你？”
“你沒騙我，可你卻是在侮辱我?！?p> “姑娘，蘇某如果有侮辱你的意思，天理難容！”
“那你究竟為什么要邀請我？”
“我。。。”
“你不說，那就是我猜對了，對不起，冒犯先生了。”
父親的語塞讓母親內(nèi)心的憤恨愈加嚴(yán)重，轉(zhuǎn)身奪門而出。
“姑娘！姑娘！”
母親順著扶梯下去，但下到一半，扶梯開始搖晃，吱呀的聲音仿佛危險的號角，警示著母親停止前進(jìn)，母親停下腳步，坐在那個顫顫巍巍的扶梯上小聲啜泣。
父親也追了出來，看了一眼搖晃的扶梯和哭泣的母親，內(nèi)心苦澀萬分：“姑娘，蘇某只是覺得你與別的女性不一樣，即使生在那樣封建的鄉(xiāng)下，還依舊渴望知識，蘇某絕無半點諷刺?！?p> “那你為什么要當(dāng)面拆穿我？”
“我不知道你這么在意這件事，蘇某無心之舉，還望姑娘原諒。”
“你還是沒說為什么要邀請我。”
“我是因為，唉，那蘇某就直說了，我母親已然去世，只是她去世前，我還不曾婚配，在母親心里留下了一個心病，至死也沒能如愿，我只是不想讓她在九泉之下含恨，所以我才，我才。。。姑娘，你還是先上來吧?！?p> “我怎么上來？這扶梯都快塌了?！蹦赣H聽到父親的解釋，心里的氣已經(jīng)消了大半，既然無心，就不必怨恨，但是眼前這個扶梯，實在是讓人不敢動彈。
“我?guī)湍惴鲋?，你慢慢走上來?！北揪腿崛醯母赣H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讓扶梯搖晃的程度減少了幾分，母親小心翼翼地走上去，重新回到剛才那個自己覺得受到屈辱的地方。
“那你為什么不邀請別人？我只是個鄉(xiāng)下來的女工，那城里的女子不比我強？”
父親聽出母親語氣中的怨恨，不由得在心中苦笑，即使學(xué)問再大，表達(dá)，依舊是一件難事。
“方才我已經(jīng)說了，我覺得你和那些女性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了？都是女的，除了長的不一樣，還能怎么不一樣？”
“太不一樣了，那些女性大都輕浮，對錢財?shù)纫恍┥硗庵锾^在意?！?p> “那就是輕浮啊？你沒錢怎么生活？”
“我知道，但也不能只認(rèn)錢吧?！?p> “那也是?！?p> “你性情灑脫，不做作，溫婉但不柔弱，和那些城里的籠中鳥相比，你比她們好出一大截，最關(guān)鍵的，是你對知識的渴望?！?p> “籠中鳥么？如果我曾經(jīng)也是一個籠中鳥呢？”
“那也是不同的，我可以感覺出來，你很向往自由。”
母親沉默了，不禁念出了那首自己刻在床頭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
“這首詩！你居然還知道這首詩，看來我猜得果然沒錯！”
“猜的？你說你是猜的？”
“是啊，我也不是什么大羅神仙，況且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自然只能靠猜?！?p> “那你之前說的那些，也都是猜的？”
“正是。”
母親轉(zhuǎn)過頭，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不過心里的石頭總算是落地了：“你說你邀請我來，是想要結(jié)婚？”
“啊，只是互相了解一下。。。”這時輪到父親臉紅了。
“是這樣，你打算怎么了解？”
“這個。。。我還不知道，不過只要你天天來看書，總有一天我們都能了解彼此的。”
“天天來不太現(xiàn)實，我還要加班，一周頂多來個兩三趟吧?！?p> “這么說你同意了？”
“同意什么？”
“同意來看書啊?！?p> “那不是早就說好的事么？”
那之后，真如母親所說，每周都去三次，父親也雇人修好了扶梯，又專門買了盞臺燈，這臺燈幾乎花了父親兩年的積蓄。
他們都以為事情會這樣順利地進(jìn)展下去，可一個人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種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