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懷玉有課，正是孔先生的書這一門。
她心里記掛著趙宴，昨日忘了問他何時離館，因此懷玉此時人在課堂心在外，不斷地往窗外瞅，心不在焉的樣子引得孔先生頻頻皺眉。
“顧懷玉，你來說說，《論語》陽貨篇中‘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yuǎn)之則怨’該怎么解釋？”
孔先生略帶怒氣的提問身傳來，拉回了懷玉望向窗外的眼。
她只好惶惶然站起身來，拿起書本，認(rèn)認(rèn)真真地看了一遍書中所寫，皺著眉頭思索。
《論語》她讀過，趙宴也曾逐詞逐句地給她解釋過，關(guān)于這一篇，她當(dāng)時還與趙宴爭論了一番，兩人鬧得不歡而散。
趙宴堅持孔子的意思是“君子要想管理好國與家，一定要注意防范和駕馭身邊的‘女子和小人’，與此類人相處不宜過于親近，也不宜過于疏遠(yuǎn)?！?p> 懷玉立即就生氣了，問：“你的意思是孔圣人教我們防范女子咯？”
趙宴回過神來，好言好語地對懷玉講：“這里的‘女子’不是指你呀，他指的是……嗯，八王妃以及皇帝后官中的嬪妃寵妾之類的人?！?p> “要死了！”懷玉聽他如此大膽妄議圣上，忙捂住他的嘴，“你嫌八王妃找你的麻煩還不夠多么？這樣口無遮攔！”
她又憤然道：“我倒覺得孔夫子是說啊，我和你相處最難了，親近你，你就無禮；疏遠(yuǎn)你，你又埋怨?！?p> 趙宴：“……”
懷玉回想著兩人的爭論，微嘆了一口氣。
她很快回過神來，狡黠一笑：“回先生的話，學(xué)生覺得，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女子在和小人相處時，會很為難，女子太親近他吧，他就容易壞了規(guī)矩，對女子無禮、不尊重，女子疏遠(yuǎn)他吧，他又會埋怨女子?！?p> “唉！”
懷玉說著長嘆一聲：“要怎么和小人相處，這個尺度，女子實在是很難把握啊?！?p> 課堂外，裴三公子跟著趙宴剛好聽到了懷玉這番“謬論”，趙宴扯了扯嘴角：真是個記仇的小姑娘，多久以前的爭辯了，難為她還記著。
課堂里的女孩子聽她這么解釋這句話，都捂嘴笑起來。
而男孩子們聽到她這樣說，一個個目瞪口呆，更有氣憤不已的，攥著拳頭就要和她爭辯。
原本安靜的課堂一下子變得鬧哄哄。
孔先生咳嗽了幾聲，制止了激動不已的一群男孩子：“肅靜！肅靜！”
他又瞪了一眼始作俑者，道：“一派胡言！你給我回去抄十遍《論語》陽貨篇！”
懷玉施施然坐下，心道：十遍就十遍，反正又不多。
孔先生直捋了幾遍翹起來的胡子，才壓下怒氣，沉聲道：“我說過，《論語》中的任何一句言論，都要放到語境之中去理解，‘陽貨篇’中，孔圣人和學(xué)生探討的是‘君子尚勇乎’和‘君子亦有惡乎’的這兩個問題……”
屋外的趙宴停下了準(zhǔn)備離去的腳步，安靜地站在門外，想聽孔先生是怎么解釋這句話的，只聽孔先生繼續(xù)講。
“開篇子路問孔子：君子尚勇乎？孔子答，君子以義為第一才是必須的，不能有勇無義。
“子貢又問：君子亦有惡乎？孔子答，有啊，厭惡那些喜歡講別人缺點過失的人，厭惡毀謗攻擊上級的人，厭惡不顧禮義廉恥的人，厭惡雖然果斷勇敢但不通情理的人。
“孔子回答完之后，問他的學(xué)生：子貢啊，你厭惡什么呢？
“子貢說：我厭惡學(xué)了別人一點學(xué)問然后就以為自己很懂的人，厭惡把不謙遜當(dāng)成勇敢的人，厭惡把說別人的缺點當(dāng)成是自己正直的人?！?p> 門外的趙宴聽到此處，若有所思：“竟然可以這樣理解么？”
屋內(nèi)的孔先生繼續(xù)講：“如此理解下來，孔子最后說的這句話，其實是在說，子貢啊，你這樣是很難和小人磨合的呀，人家和你走得太近，你又不會圓滑謙讓，人家離你遠(yuǎn)了，你也一樣會怨恨他們?！?p> 半學(xué)齋里的二十六名學(xué)生，今日第一次聽到如孔先生這般“不同尋?！钡慕忉?，一個個張著嘴、瞪著眼。
難道自己之前讀的都是假書不成？
懷玉也陷入了震驚之中，“唯女子與下人為難養(yǎng)也”這句話，不是自己理解的這個意思也就罷了，居然也不是趙宴所說的那個意思嗎？
“先生，您這番言論，恐怕整個大祐無人敢同意吧？”懷玉質(zhì)疑道。
孔先生輕飄飄地看了看她：“你方才那番言論，就有人敢同意了？”
懷玉悄聲道：“最起碼，大祐各家各戶的女孩兒，都會同意?！?p> 雙燕和沅兮在她后一排憋笑憋得好辛苦。
半學(xué)齋外的趙宴和裴三公子兩人倒是不用憋笑，直接笑出了聲。
孔先生也不欲與懷玉多爭論，只道：“圣人之學(xué)，乃千古瑰寶，方才一番言論，也只是我一家之言，諸生聽之思之，不必計較。須知百家爭鳴，萬花齊放，才是求學(xué)之道?！?p> 課堂下的眾人收起了震驚的表情，一個個若有所思，提筆記下方才所得。
屋外的趙宴看了一眼認(rèn)真寫字的懷玉，笑了一笑，抬腳走了。
等到懷玉下學(xué)，急急跑到依庸堂的時候，謝瑯告知她趙宴早已回去了。
懷玉垂頭喪氣：“哎呀！怎么這么急著走，我還想和他好好講講‘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這句話呢！”
“哦？”謝瑯抬眸，“這話聽起來有些故事?！?p> “害！”懷玉大大咧咧躺在美人榻上，順手拿起來一本書，“今日孔先生一番高論，聞所未聞，直接震驚了我們一群小伙伴?！?p> 謝瑯饒有興致：“孔先生一向別出心裁，當(dāng)年我也受過他的啟蒙呢?！?p> 懷玉從塌上爬起來：“還有這回事??？師父，您上學(xué)那會兒，孔先生是怎么解釋‘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的？”
謝瑯神秘一笑，吐出了一個詞：“語境！”
懷玉了然，又躺回塌上，逗弄放在案幾之上竹籠里的鴿子。
她自言自語道：“今日聽孔先生一番話，讓我覺得我之前讀的都是假書，小灰，你說是不是呀？”
小灰是懷玉給鴿子取的名字，它挺著胸脯，尖尖的嘴角驕傲地撇向一邊，無聲地抗議著這個名字。
懷玉繼續(xù)逗弄它：“等這個月沐休，我就帶你回家，訓(xùn)練你來給我和爹爹送信?！?p> 懷玉這么想著，仿佛能預(yù)見以后家里的信靠小灰送的日子了，她美滋滋地笑出聲來。
“嘖嘖嘖！”謝瑯嫌棄道，“你可知道訓(xùn)練一只鴿子送信得花多少精力？”
懷玉搖頭。
謝瑯：“訓(xùn)練信鴿在兩個固定地點之間送信，需在甲地喂食信鴿，晚上不讓它進(jìn)甲地的鴿舍，只能進(jìn)乙地的鴿舍，經(jīng)過漫長的訓(xùn)練后，信鴿方可往返于兩地送信。而你的小灰至今都還沒有認(rèn)你這個主人，也不認(rèn)這個地方是它的家，它形單影只的，怎么可能聽你的話往返兩地？”
“我看吶，你的小灰也只能待在籠子里孤獨地了此余生了?！敝x瑯最終總結(jié)，說出的話十分無情。
懷玉急了：“那我就先養(yǎng)一段時間，石頭都能焐熱了，我就不信捂不熱一只鴿子！”
謝瑯“噗嗤”一笑：“捂熱了，燉燉湯，額，想必會很香！”
“師父！”
懷玉忙將鳥籠提遠(yuǎn)了一些。
“感情我防火防盜，還得防著師父您偷偷把它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