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殘霄猶得夢依?。?)
今日有驚鵲一場戲。
一大早麗景戲園門前便蹲守了一批小廝,等著戲園開門放票。
程府的阿順來得晚,買票的人群已排到琵琶巷外。他探頭瞅了一眼烏壓壓的人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大洋,給排在前頭的小廝們一人分發(fā)一枚。小廝們得了大洋歡喜無比,紛紛讓路,阿順就這么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卣驹诹俗钋邦^。
日上三竿,戲園的劉叔推開門上的小窗,擺手道:“都回去吧,葉三爺包場了。”
阿順一把抓住劉叔的手,急道:“包場了也得讓我家少爺進(jìn)去!”
“你家少爺是誰?”
“北王府程家大少爺?!?p> 劉叔頓時(shí)為難:一個(gè)程府,一個(gè)葉三爺,都是金陵的地頭蛇,兩邊得罪不起,這可如何是好?又轉(zhuǎn)念一想,我不過是一個(gè)看門賣票的,憂思這些做甚么。于是回道:“管你是北王府還是南王府,今兒都看不成!”
“罷,你連程府的面兒都不給,等著瞧!”
阿順氣懣,疾步跑到鳳仙閣,向少爺一一告來。
程澈正和紫尋在畫舫中飲酒,聽得此事扔杯大怒:“原來?xiàng)钏氐噬狭巳~初新,怪道上回不肯讓我見驚鵲。那葉初新年逾三十,四房太太,她怎能將驚鵲推入火坑!”
紫尋俯身撿起酒杯,臉上含笑而言語輕淡:“我曾聽過楊素蝶在春和戲園的事,當(dāng)時(shí)羨極了她的烈性,卻不想也是張媽媽一類的人?!?p> 程澈一聽,心火陡盛,登時(shí)下船開了汽車疾馳而去。
戲園的大門敲鼓般急促重響,看門的劉叔從小窗里探看,見來人一身馬甲西裝,英俊不凡,后邊又跟著小廝阿順,瞬間了然他的身份,連忙笑道:“程少爺,您有什么事?”
程澈道:“開門,叫你老板出來!”
劉叔關(guān)上小窗,揮手叫來一個(gè)路過的堂倌,讓他去上報(bào)老板,又打開小窗賠笑:“程少爺,今兒真被葉三爺包場了?!?p> 程澈大喝:“叫楊素蝶出來!”
大門突然打開,素蝶手中狹著一支煙斗,媚眼輕抬:“程大少爺這是做什么?”
程澈見了她,氣場落下三分,竟結(jié)巴起來:“你你你你怎么能讓葉初新包場?”
素蝶反問:“我開門做生意,葉三爺又出手闊綽,為何不讓包場?”
“那葉初新不是什么好人,你怎么能把驚鵲往火坑里推?”
“一個(gè)紫尋還不夠你打抱不平,竟又管起了我麗景戲園的閑事?她的贖金你湊齊了么?”
程澈啞口,頓了頓又反擊道:“你既開門做生意,只管收錢罷,又多管什么閑事?”
“罷?!彼氐麖?qiáng)忍著笑,往后退了兩步,“關(guān)門。”
程澈連忙沖上前,一手擋住大門,與素蝶近在咫尺。雙目對視片刻,程澈往后退了退,挪開眼道:“你是戲園老板,不是老鴇,別干老鴇干的事?!?p> “我竟要你來教我如何做人?!彼氐⒅坛焊蓛衾涞膫?cè)顏,面容漸冷,話語間也刻薄了幾分,“你為紫尋贖身還得向程雅要錢,怎有閑錢來捧驚鵲的場?”
程澈何曾被人這般瞧不起過,氣極道:“好,你只管說數(shù),我今日非要看驚鵲的戲不可!”
素蝶不急不慢,緩緩點(diǎn)燃煙絲,道:“我也不為難你,一根大黃魚——葉三爺給的也是這個(gè)價(jià)?!?p> “阿順?!?p> 阿順聞言,從貼身的袋子里掏出一根大黃魚,遞給素蝶。
素蝶命人收了,抬起手中的煙斗送往嘴邊,卻被程澈搶去。
他嘬上一口,一手插褲兜,頗為傲慢地仰頭:“怎樣?”
“紈绔子弟。”
這場唱的仍是《霸王別姬》。
驚鵲坐在梳妝鏡前勾畫妝面,時(shí)不時(shí)地偷瞄一眼鏡后的林小鶴和泠兒。
“我還未見過你唱曲?!毕肓讼?,泠兒又道,“也沒有見過別人唱曲?!?p> “今日便能見到了?!绷中→Q放下妝筆,轉(zhuǎn)向泠兒,“我這妝如何?”
泠兒打量著林小鶴的妝面,蹙眉笑道:“這霸王的臉譜也忒丑了些,哭喪的模樣掩了你英氣的面容。”
“下回給你唱《長坂坡》,扮趙云便不用勾這大花臉啦?!?p> “林哥哥英俊勇武,扮那趙子龍定是極為合適。只是……”泠兒神色一黯,隱隱不安,“不知能否有下回。”
林小鶴握住她的手,安慰道:“聽聞今日是葉三爺包場,待我好生演完便去求他放你。”
“可……葉三爺是何等人物,只怕不會管這種小事?!?p> 林小鶴挽起她垂下的青絲,溫柔道:“只要能贖出你,什么辦法都得一試?!?p> “林哥哥……”泠兒撲在他懷里,喜極而泣,“泠兒能遇見林哥哥,能得林哥哥喜愛,是三世修來的運(yùn)氣。無論能否與你結(jié)成眷侶,泠兒此生就是林氏?!?p> 驚鵲手中的妝筆頓了頓,心中甚為納悶:不過只見兩回,怎地就能以身相許?但看他們情真意切,也不似虛假做戲。
正想著,突然來人道:“驚鵲姑娘,林老板,貴人已經(jīng)上座了?!?p> 戲園前院,葉三爺坐于池座最中心,面前一張雕花八仙桌,擺著各色糕點(diǎn)與小食。而程澈被安置于二樓廂房,垂簾遮掩,正對戲臺中央。
葉三爺后來,并不知曉程澈的存在。他不動(dòng)聲色地尋視一遍,不見素蝶身影,但臺上演得精彩,便也安心看戲。
程澈掀開垂簾,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驚鵲的一舉一動(dòng),看到精彩處不禁拍欄叫好,惹得葉三爺聞聲望來,心生不悅。
這番正演到虞姬舞劍,程澈瞪大了眼睛仔細(xì)捕捉每個(gè)動(dòng)作。
驚鵲的劍舞得剛?cè)岵?jì),在梨園一行,驚鵲扮的虞姬也是頂尖兒的,但比起第一次見她時(shí)總覺得缺少了什么。
——她的劍,不如在往生堂那般能殺死人的眼。
可她的氣質(zhì)又像極了那日所見。
程澈一時(shí)也分不清了,內(nèi)心的懷疑在一點(diǎn)點(diǎn)摧毀:大約是累了罷。
虞姬拔劍自刎,霸王敗北烏江,一出君王意氣盡的戲碼就此落幕。
程澈隱約聽得小聲的啜泣,他循聲探去——
那不是泠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