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隔江猶唱后庭花(4)
夜來風(fēng)雨。
秦淮河邊的長樂巷,是另一處熱鬧所在。
狹長的巷子青石覆地,粗糙的條石被歲月踏得光亮圓滑。青瓦下懸著輕薄斑斕的羊角燈,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上面,沉悶又悅耳。
絲竹管弦之聲時不時地從各酒館里傳出,合著一股香艷曖昧,融在雨聲里。
長樂長樂,靡靡未央。外頭誰生誰死,又與何人相干?
雨下的有些大了。
巷尾的金軒酒館突然傳出一陣驚呼,一個約摸二十歲出頭的男子被人拖著丟了出來,身后伴著一聲尖利的罵聲:“看你穿得人模狗樣,竟是個吃霸王餐的主,下次再來非斷了你的腿不可!”
他趴在地上久久未動,一身綢緞衣裳被撕得破爛不堪。
有人悄聲議論:“經(jīng)常有餓極的乞兒偷富家衣裳到酒館吃霸王餐……”
是了,能吃霸王餐的人,除了貴人便是乞丐。而像他這般被人扔出來的,乞丐無疑了。
他側(cè)頭望向館內(nèi),里面依然歡顏笑語,不曾有人將他放在心上。
他輕咳兩聲,緩緩蠕動著身子,艱難地翻轉(zhuǎn)過來,白凈的臉上沾滿了泥土和血跡,看不出來模樣。
他盯著屋檐下閃爍著光焰的羊角燈,喉間突然發(fā)出幾聲冷笑:
我是乞丐?我竟然成了一個乞丐?
刺耳的笑聲逐漸放大,淹沒在嘈雜的街巷中。
不過是個乞丐,誰會在乎?
他原也不是乞丐。
如今世道變了,他不得不淪為乞丐?!蛘哒f,淪落到這步田地,是他咎由自取。
他捂著胸口的痛處,顫巍巍地爬起來。
雨水沖去了他臉上的臟污,露出白凈端正的五官,一頭如墨長發(fā)凌亂地搭在寬瘦的肩膀上。
他挪動腳步,在雨中緩緩行走。
國祚覆滅,冷云涼雨,何處是歸程?
他拖著疲倦多傷的身子不知走了多久,猝然昏倒在一棵梧桐樹下。
再次醒來秋光滿目,一片梧桐葉飄搖著落在他的鼻尖上。
他頭腦發(fā)暈,渾身疼痛得起不來身。他微睜著眼,瞳孔渙散,一剎間仿佛看見了黑白無常。
“喂!喂!起來!”
一陣劇痛將他從地獄拉了回來,他嘴唇囁嚅著,說不出一句話。
“哪里來的乞丐?大清早的真是觸霉頭!換個地兒死,你聽到?jīng)]有!”
話罷又是一頓腳踢,他疼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忽然一個柔軟的女聲傳入耳廓:
“小六,你在做什么?”
“沒……沒做什么?!敝苄×~媚地朝驚鵲跑去,“驚鵲姑娘有何事吩咐?”
“楊老板要去鐘山寺,速去車行叫輛汽車過來?!?p> “是是是?!敝苄×B聲應(yīng)和,撒腿跑去車行。
驚鵲回身關(guān)門,驀然望見地上的人。
她猶疑著上前看了看,只見他嘴唇蒼白,瞳孔渙散,臉色發(fā)青——分明是一只腳踏進了棺材。
驚鵲蹙眉掩口,又往后退了兩步,她匆匆走回院子,無情地關(guān)上鐵門。
這一舉動被二樓的素蝶盡收眼底。
又是一場好戲。
驚鵲還未下場,一個小廝急聲喊住了她。他當(dāng)著眾人的面打開箱子,一個裝著如意冠,一個裝著魚鱗甲,皆是做工精細,用料上乘。
小廝昂首道:“這全副頭面乃是葉三爺贈與,望驚鵲姑娘收下?!?p> 眾人艷羨不已,紛紛議論著驚鵲被葉三爺看中將是如何的大好前程。
而驚鵲看的明白:素蝶昨日當(dāng)眾拒絕了葉三爺,他自然拂不下面子。送這些給我不過是旁敲側(cè)擊,讓素蝶去請他罷了。
驚鵲敷衍地說了些客套話,令打雜的收了放去后臺。
她走進后臺,正碰見素蝶,廊中煙氣濃聚,許是等了良久。驚鵲不喜煙味,急步從她身旁過去。
素蝶一把捏住她瘦如柴干的胳膊,臉色格外地難看:“驚鵲。”
驚鵲嗆了兩聲,捂著口鼻不悅地甩開她。
素蝶熄了煙斗里的火,回身再看,驚鵲正擦拭著葉三爺贈的如意冠。
素蝶走進來問:“戲園門口那個男子你可看見了?”
“看見了?!?p> “看見了為何不救?”
“世上乞兒多了,如何救得過來?我們已是泥菩薩過江,何必去多管閑事?”
“我原以為你不過是膽小怕事,不曾想已冷心無情至此?!?p> 驚鵲放下手中的如意冠,轉(zhuǎn)頭望她:“命與我不公,我何須對人間有情?”
素蝶嘆息一聲:“關(guān)師傅和我,不能暖你半分么?”
驚鵲冷面依舊:“關(guān)師傅已死,你又算什么?”
素蝶愣了愣,忽然拉過她的手:“我是你阿姊?。 ?p> 驚鵲眸中的冷光倏然動搖,仍嘴硬著:“什么阿姊,少在我這兒占便宜。你是楊素蝶,和我沒有關(guān)系?!?p> 素蝶早已習(xí)慣她這個直炮筒的脾性,也不與她計較:“汽車開來了么?”
“不知,去問小六?!?p> 驚鵲轉(zhuǎn)向一邊,拿起一塊絹布在香油里蘸濕,輕輕潤在妝面上。
素蝶倚在梳妝臺上,不管驚鵲愿不愿,強行抓過她手中的絹布,俯身道:“我替你卸妝?!?p> 驚鵲從未與素蝶挨得這般近,她身上香氣隱隱,勾魂丟魄又沁人心脾。素蝶正要說話,驚鵲卻意外配合地閉上了眼。
素蝶的手柔軟溫潤,在驚鵲柔嫩的臉上輕輕游走,酥癢舒服。驚鵲沉浸在難得的溫存里,心湖上覆蓋的堅冰在一片一片地碎裂。
驚鵲舔了舔滲進嘴里的香油,睜眼道:“我餓了。”
素蝶噗嗤一聲笑出來,蘸了清水為她擦臉:“好,你想吃什么?”
驚鵲瞥見案幾上的魚鱗甲,忽道:“這套頭面,葉三爺本是要贈與你的。你的戲曾名動京城,真的不再唱了?”
素蝶扔掉手中的絹布,兩指抓起案幾上細長的煙斗,嘆息極長:“你可知這葉三爺是何人?”
“不知?!?p> “洪華堂的名號你可聽過?”
驚鵲搖了搖頭。
素蝶在一旁坐下,嘬了一口煙,盯著驚鵲清秀的小臉認真道:“不要與葉三爺離得太近,他是一團能吞噬一切的烈火,與火相處終將自焚?!?p> 頓了頓,她又道:“驚鵲,我會讓你成為金陵城最紅的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