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外有輕輕的腳步聲，安懷弓著腰，掀開簾子進來，見虞若也在，遲疑地望了一眼虞清詔。
清詔道：“有事直說無妨。”
安懷這才低聲道：“初華堂那位又鬧起來了，把您賞賜的玉器當著人面就丟了出來，碎了一地。”
虞若聞言忽然笑了，“初華堂是宮里賞花最好的地兒，父皇在時，一直是最受寵的華美人住著，華美人去世后就一直空置著，皇兄怎么想起來賞人了?！?p> 清詔有些尷尬地咳了一聲，若無其事地對安懷道：“她不喜歡玉器，就換一批耐摔的送過去。”
“噯，等等，”虞若眼珠子一轉，笑得狡黠，“后宮妃嬪公然毀壞御賜之物，其一，是藐視皇上，目無天子，其二，皇兄向來崇尚清明節(jié)儉，珍貴玉石天然而成無法再生，她卻摔起來毫不在意。兩罪并罰，皇兄卻要賞嗎？”
在她出口攔住安懷的瞬間，清詔就后悔自己為何要讓她聽著。這丫頭鬼心思多，揶揄起人來直教人啞口無言。
她又脆聲道：“初華堂如今住著的是哪位娘娘？我倒是好奇，誰敢在皇宮之中如此放肆?！?p> 安懷恭敬答道：“是其魯部來和親的那位公主。”
“原來是北國來的，傳說那兒冰天雪地的寸草不生，皇兄把她安排在初華堂，賞賞我們這兒姹紫嫣紅，倒真是有心了?！?p> 虞若一邊說，一邊笑吟吟地支著下巴瞧著清詔越來越紅的臉色。少年天子強撐著自己冷淡莊嚴的神色，眼神卻躲閃著不敢與虞若對視，只好拿過桌上已經冷掉的茶水又掩飾著喝了一口，輕嘆道：“我看你不該喜歡秋云謁，你該去招惹招惹秋珣，你們兩張抹了毒的嘴湊一塊，一輩子也有趣的很?！?p> 一提到秋珣，虞若就想到那日春日宴上，他得意洋洋的臉和腕間的金鈴，小臉霎時一黑，冷哼道：“那王八蛋，我早晚把他的舌頭給擰下來。對了皇兄，你若是要給秋珣指婚，便叫上我一聲，我廢寢忘食也要替他好好挑上一挑?！?p> 見到虞若這恨恨的模樣，清詔就知道八成這兩小祖宗又鬧了什么官司，不過小兒女的事他懶得插手，也樂得看戲。如果若若非要嫁進鎮(zhèn)國公府，他倒寧愿是秋珣。秋云謁是云上君子，水上孤枝，性情疏離冷淡，心思深沉難測，不比秋珣雖桀驁不馴，卻心思單純明朗，宛如烈焰驕陽。
若若是他捧在掌心的人間富貴花，應該不經風雨，在陽光下自由自在地盛開。
不過，這些話他不能說，或者是現(xiàn)在還不能說。
清詔讓安懷退下，道：“今兒可是為你挑隱衛(wèi)，不是給我選妃，走吧，九公主?！?p> 她排行第九，不過因為父皇早早給她賜封號明熙，所以大多喚她明熙公主，倒是虞清詔從小叫習慣了，時不時小九小九的叫。
虞清詔只帶了幾個侍衛(wèi)，幾個人悄無聲息地走在宮道上，風兒卷著落花在青石磚上摩擦。
“這兒是去冷宮的路吧?！庇萑舻?。
明明春和日麗，宮道上卻空無一人，兩旁的桃花開開落落無人問津，寂寞中透著一股無言的死寂。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她莫名就想起這句詩。昔日父皇三宮六院何其繁盛，云鬢橫斜，裙裾搖曳，釵環(huán)瑤佩叮當作響，宛如這宮道上的桃花，一樹樹開，一片片落，幾番春秋，卻是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她母親曾是這宮里最艷的那朵，卻也是最早凋零的，紅顏委地無人收。
她心里有些哀傷，卻見虞清詔忽然拉著她的手推開了一座冷宮的門。門中荒草叢生，角落的碎石瓦礫中倒著幾只石獅子，虞清詔徑直走到一只獅子面前，右手握住它的牙輕輕一轉。
轟……
屋里忽然傳來一聲悶響。
推開屋子，里面經年失修，到處掛著白色的蜘蛛網，桌椅上鋪著厚厚的一層灰塵。虞清詔的手在桌子下摸索到什么用力一轉，屋子中央的地面忽然塌陷下去，露出一條漆黑的長長甬道。
虞若心里驚異，拉緊了虞清詔的手，跟著他進了通道。就在他們進去的一瞬間，兩遍突然有一排油燈亮了起來，橘黃色的燈火幽幽地蒙上冷硬的磚石，顯出幾分懾人的氣氛。
他們順著通道走了很久，虞若在心里默數著，左拐六次，右拐九次，又是一座石門，上面雕刻著九條神情兇狠的燭陰龍神，虞清詔手掌按在最中間那條的頭上，門轟隆隆開了。
迎面而來是一個氣派威嚴的大廳，觸目所及皆是玄黑石鐵鋪就，一股森森涼意從腳底直竄上去，虞若忍不住身子一個寒戰(zhàn)。
有人迎上來，著緊身玄衣，戴寒鐵面具，語氣也冷硬機械如一塊玄鐵，“恭迎皇上?！?p> 其實，虞若覺得，他倒更像閻羅殿的鬼差在招呼鬼魂。
虞清詔道：“之前吩咐你挑的人帶上來吧，還有，拿條毯子來?！?p> 那鬼差似的人應聲而入，很快就捧著一條毯子來，后面還跟了三個同樣著玄衣戴面具的人。
虞若此時大概知道這是哪兒了，應該就是傳說中虞氏王朝傳承百年的地下宮，專門培養(yǎng)供皇室的殺手死士。
她看到那毯子時心里一喜，一抖開面色卻忍不住一黑。
又是，鐵一樣沉悶的黑色。
那創(chuàng)立地下宮的虞氏開國君主究竟是個什么品味啊，把地下宮造得跟閻羅殿似的，黑漆漆還陰森森。
她還是不情不愿地把自己從頭到腳裹了起來，只露出一張白雪似的臉龐。
虞清詔見她跟小倉鼠似的縮著，不由得一笑，道：“這三個是地下宮最優(yōu)秀的殺手，你挑一個喜歡的，以后就是你的隱衛(wèi)了?！?p> 她把毯子裹得更緊，好奇地道：“把頭抬起來。”
三個人聞聲抬起頭，神色沉寂，黑色的瞳孔毫無波動，宛如……鬼差。
虞若抽了抽嘴角，只覺得身上更冷了，卻突然被最右邊那個人吸引住了目光。
那個人面具后露出的眼睛與其他兩個并無分別，而在那幽深如海的深處，似乎有詭異的紫色火焰，沉沉的，冷冷的，壓抑著復雜的渴望與不甘。
燃燒的，冰冷的，火焰。
她垂下眼眸，輕輕笑了一聲，然后抬頭直視虞清詔。
很多年以后，他依然記得這一幕。高貴的小公主陷在黑色毯子里的小臉潔白如雪，一雙圓溜溜的明麗大眼在昏黃的燭光下顯得流光溢彩，宛如一束天光照進這黑暗的地下王宮。她的聲音嬌嬌軟軟，卻帶著天生的傲氣，擲地有聲。
“我是虞氏王朝最尊貴的公主，我的隱衛(wèi)也必須是最強的，你們中，誰是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