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新房子門前，那顆月光里栽下的杜鵑樹今年又開花了。三年復往，四年匆匆時光里，這是杜鵑第一次認真端詳這盛放的生命。當淺藍色的天空中露出火紅的光點越來越亮時，萬物在太陽的召喚中紛紛醒來，開始了清晨的忙碌。杜鵑花也醒來了，顆顆晶瑩的露珠還躲在柔嫩的綠葉上偷偷眨眼睛，杜鵑花的花苞已經(jīng)靜悄悄的散開了。淡粉色的花瓣墜著霧水輕盈的圍繞在枝頭，綠色的花莖被朵朵杜鵑花包裹著，遠遠地，團團簇簇的花兒們猶如剛入凡間的仙子，原本不染塵世，卻不得已要迎接生活的考驗。

　　做完房子的杜鵑和趙二雖說完成了一樁心愿，但是肩上的擔子似乎也更重了。而且這種實實在在的壓力會時不時“敲打”他們原本就七上八下的心。他們被耗費地實在太窮了。

　　做房子這個“長趟子”需要的不僅僅是力氣和時間，最核心也是最重要的是，他們攢的僅有的錢，源源不斷的往外數(shù)，就像流水一樣不受控制……然后，房子做到一半的他們只能到處借錢借糧食。鄉(xiāng)里人送的蔬菜和幫的忙工倒也還好說，日后有了慢慢還上就好了，但是借的錢和糧食說好了日期的，就一定要在日期到之前就還上。

　　不流行出門務工的年代，田就是農民的一切，流著汗耕耘著的田地可以說是他們耐以生存的保障。那個全民落后的時代，想賺錢沒地去，有力氣沒處使。想要多一點收入就只能在田里下功夫，于是趙二和杜鵑想到了砍樹開荒，把能利用的土地全都利用起來，種上苞谷菜籽和小麥，背豬糞，背牛糞撒在田里……

　　最后，他們決定用剩下的幾塊好些的地種煙。那幾年，種煙就像在剛做的陶瓦罐上燙花一樣流行，幾乎家家戶戶都栽十幾畝地的煙。為了多栽點煙，趙二把能用的田都用了，只在新開的地里種了幾行苞谷和洋芋，一共有六畝。

　　春天，把買的小煙苗用紙筒一個個的裝起來，把地里蒙上地膜后就能挖洞栽進去了，如果遇上雨天就還好，要是遇到連續(xù)的晴天就需要挑水一個挨一個的澆，直到它發(fā)新葉為止。

　　煙是很金貴的，長大到筷子那么長的煙苗需要在根上再添一層新土，保證根部的水分。除此之外，要兩個星期打一次農藥，剔一次“馬蹄子”，以保證煙葉的形態(tài)和健康，到最后，有的煙葉成熟了，要選擇合適的煙葉一匹一匹的拿下來，然后用繩子挨個綁在煙桿上，煙桿也是提前用竹子做好的，把綁好的煙放進煙爐子里烤?？疽彩怯兄v究的，一般的煙爐子壁上都有溫度計，溫度一點要掌握在一定的范圍內才行，所以烤煙的時候總需要整夜整夜的守著，不斷地往窯子里加柴火。

　　趙二他們沒有煙爐子。他們只能在聽說別人烤煙的時候順帶把煙放在里面烤，有時候能烤十桿，有時候能烤二十桿……而有煙爐子的主人家一次能烤四五百桿煙。這樣東家十幾支西家十幾支，烤完背回家攢齊了下雨天就坐在家里摘，把不同顏色氣味的煙要分出好幾個等級，然后一批一批的歸位。

　　當然在這過程中，不愉快也是有的。盡管村里的人們大都樂于助人，不求回報，但是總有那種對現(xiàn)實只片面理解，過得極度輕松的人出口刻?。骸摆w二他們太窮了，連米都吃不起，揭不開鍋，你還幫他們烤煙，他們能有什么回報給你……”

　　趙二聽到了也記住了。但是現(xiàn)實如此，容不得他過多狡辯?；蛟S他此刻覺得自己就像一只哈巴狗，極度厭惡的排斥自己，又不得不給自己一條生路。

　　烤煙的那段時間，只有津津和杜鵑在家里睡，趙二總是不歸家的。晚上他主動要去他烤煙的家里招呼火，整夜都回不了家。有時候沒有去幫忙照顧火，又在別家的爐子里烤了煙的人家，趙二會去幫他們砍柴劈柴，表達謝意。

　　去賣第一批煙的時候是六月，趙二和杜鵑受了好大的打擊?！叭逦宓娜~片，顏色沒有幾個是相同的，這些次品葉子不能放到這黃色的葉片里，這些糊的煙直接就能扔了，你們還拿來……”煙站的人這么說，但是盡管這樣，拿著三四個月辛勤勞動換來的五六百塊錢，想著剩下的幾批煙會越考越好，水分會越來越“重稱”（同樣的數(shù)量，但是會重很多。），杜鵑覺得生活還是充滿希望的。

　　接下來，似乎有了經(jīng)驗的趙二決定自己做一個煙爐子。有了新房子作為基礎，又有杜鵑津津的陪伴支持，趙二覺得想象中的一切都沒那么難。

　　煙爐子建造計劃被耽擱主要是因為一場始料未及的冰雹。七月中旬，大概最后一批優(yōu)質煙葉子到了成熟時間，人們似乎都在等待天氣晴朗去完成最后一批采摘的計劃被指甲蓋那么大的冰雹給敲碎了。沒刮大風，沒下大雨，陰陰的天空下，只有冰雹砸下的都是窟窿，像柳絮一樣被毀掉的大批大批的優(yōu)質煙葉。就連門口的那棵杜鵑樹，葉子也被打得稀巴爛，落的滿地都是。連同打落的，是杜鵑和趙二對最后一批煙葉的希望?。?p>　　本來有句古話就說，人吃飯是要看天的，天不讓你吃飯你就只能乖乖認慫。杜鵑一開始是不信天的，這下卻忽然害怕起來。想著來團結村的這四年，津津也快四歲了，所有的事仿佛都沒有順利過。一時竟也想起了小時候辛大伯（她爹）對她說的話：“人要相信自己的命，不能逆天而行，這樣會事事不順的?！倍霹N想著想著搖搖頭，慌亂的回過神來，然后抱起津津，站在門口的石階上往田里看。趙二披著衣裳的背影朦朦朧朧的仿佛正在俯身做什么……杜鵑忽然堅定地對津津說：“我們只能相信我們自己。”

　　杜鵑轉身的時候，突然瞥見門前的那棵杜鵑樹，雖然葉子散落了大半，但是花枝卻還是一如既往茂盛的挺立著，而且似乎看起來長高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