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滿天的黃沙蓋住了原本透徹的天空,白虎的咆哮震徹山林。
重闌在最高的山頂上,為秦兮豪立了衣冠冢,琥珀換了一身白衣跪坐在衣冠冢前,不言不語。重闌一身黑衣,燒著紙,丹緋和碧桃默然站在身后,丹緋來的太遲了,等他回來的時候,秦兮豪已經(jīng)灰飛煙滅,而他最后的低語,誰也沒有聽清。
“你也走了,跟著風流走了。你們都走了,原想干干凈凈來塵世一遭,不去遇見,不去種下羈絆,可是卻認識了你們。好容易得到了朋友,喝酒、寫詩、賞花、觀武,我們一同有過這樣美好的日子,我還想著雖只能做短暫的朋友,我們終是要分離的,待下一次再來見你們怕是要到你們埋骨之地獨飲一杯了,但總不枉費我來過這一趟。我在人間生活了許多年,多到我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日子了,我從沒有覺得哪一刻比現(xiàn)在更寂寞,寂寞孤獨是可以忍耐的,淚水也好抱怨也好,通過這些都可以忍住,可現(xiàn)在我卻覺得這種寂寞可能種到我的骨頭里了,再要去哪里尋你們呢?”重闌碎碎念著,白凈的小臉上留下淺淺的淚痕,雙眼已經(jīng)哭腫了,神情頹圮而茫然,“兮豪,到底要過多少年,多少寂寞歲月,我才能忘記曾與你和風流悠閑自得的日子。忘不掉了吧,呵,你這般狼狽的離開,若是碰到了風流,他定然是要笑你的,便讓他笑吧,你倆好好的走吧……”重闌摘下胸口的瓶子,里頭裝著顧風流的骨灰,她伸手拈了衣冠冢上的泥土,摻進瓶子中,才站起來。
她走到琥珀身邊,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輕聲問,“要留下來嗎?”
琥珀想起自己曾打傷過碧桃,十分羞愧,低著頭,小聲回答,“小主,琥珀的命是他救的,琥珀和您結(jié)下羈絆,必須守護著您,所以琥珀不能追隨他離開,但是請您準許琥珀留下,守著他的衣冠冢,也許……也許會等到他回來的那一天。”
他生莫作有情癡,人間無地著相思。
重闌摸了摸琥珀的頭,“抬起頭來,如果你要離開我,那么至少離開的時候干干凈凈,我們之間誰也不虧欠誰,向我保證,離開我你也會活下去。”她這一刻只覺得,天下覆滅也無所謂,只要她身邊的人活下去,更長久的活著,哪怕千年寂寞,哪怕生死不見,至少她會知道,在心里住過的人,還活在天地間。
琥珀跪拜重闌,重闌努力的勾了勾嘴角,隨后轉(zhuǎn)身就走,再不看身后跪著的小老虎,哭得不能自已,脊梁卻頂天立地。
天色變化莫測,丹緋與碧桃隔著一些距離跟在重闌身后,失魂落魄的人身影單薄,可他們卻什么也做不了。有紫藍色的青煙繞在重闌周身,一會兒的功夫又飄到重闌身前,那思念千萬遍的人,穿著那一身清貴高雅的紫衣漸漸現(xiàn)身。重闌止住往前的步子,淚眼朦朧,看不清幾步遠的人的面容,只覺自己渾身冰冷,而那個人所站的位置,有最后的溫暖。
“丫頭,我回來了?!?p> 這一句話,讓重闌的淚水盈滿出眶,她快步向前,埋進他的胸膛,“夙夜……”
夙夜擁著重闌,輕聲哄著,“哭吧,哭出來就好了?!碧嗟氖虑槔p著他,讓他分身乏術(shù),現(xiàn)在回來,等待他的不是健康快樂,沒心沒肺的小姑娘,而是傷痕累累,疲憊不堪,他的心上人在他的心上哭泣,濕潤的胸口,讓他手足無措,該做什么,該怎么辦,為什么他的姑娘總是要面對這么多的痛苦,又是誰調(diào)兵遣將處心積慮的要傷害她,甚至是要她的命。
他還記得丹緋的念話傳到九天之上,他怒急拍桌,那琳瑯玉石華美無雙的玉臺頃刻間化作塵埃,丹緋的聲音充滿了愧疚,他一點也不想聽到這樣的語氣,換下紅黑相纏的袍子,就奔赴桃花陵,調(diào)回蟠桃,又囑咐絳桃繼續(xù)儀式,這才下人間。
“我原是看慣了生死的,可如今這般痛苦是為什么?”重闌揪著夙夜胸口的衣裳,抽泣著。夙夜擔心她一口氣喘不上來,順著她的背,讓她慢慢說。
“他們一個接著一個離世,本是我不該去認識他們,否則他們此時應(yīng)當繼續(xù)過著寫意山水的日子,若不是我招惹了這些是非,招惹了這些羈絆,又怎會釀成這樣的悲劇,我傷了兩個癡情女子的心,因為是我害了她們心愛的人!”重闌自責的情緒已經(jīng)不受控制,她開始懷疑自己的存在,尊主創(chuàng)造她是為了重塑姻緣,可是她在這世間游走的時候,又毀了多少姻緣,尊主的本意斷然不會是這樣的,那么她是不是錯了,她要怎么補救呢。
夙夜看著小人兒這般,心里又是難過又是氣憤,但也只能全忍住,在她耳邊耐心的勸解著,“你是這樣好的姑娘,或許你不知道,你的出現(xiàn)又給多少人帶來了溫柔和美好。不要自責,為人本就痛苦,全當是為他們解脫?!?p> “解脫?”
“是,我讓蒼山去地府一趟,若是算的不錯,再過三世,顧風流和秦兮豪也該成仙了?!?p> “真的?!”重闌驚訝極了,夙夜竟為她做了這樣的事,那她前面的傷心難過不都白費了!
“哎,自顧風流之后你是越發(fā)容易不開心了,愁眉不展的模樣看得我好生難受,便遣了蒼山去渡他們。”
“那我很快就會再見到他們了,是嗎?”
“按你的壽命算來,是很快了?!?p> 好容易哭的直抽抽的小姑娘笑開了,一雙明媚的眸子如今卻腫的像核桃,看起來要多滑稽便有多滑稽,可在夙夜看來,倘若重闌永遠笑的沒心沒肺,那他做什么也是值得的,只是祈愿這樣的日子,這樣可以護在她身邊的日子,長一點,再長一點。
而今日所說之事,待來日重逢之時,重闌才覺得造物弄人,命運究竟是被扭曲成了何種模樣,才會這樣跌宕起伏。這些后話,暫不再說,見小主忽的高興起來,碧桃心里也不那樣堵得慌了,跑上來勸說,“這般小主便應(yīng)快些完成使命,否則重逢之日到來,您還不知道在哪座山里忙活呢?!?p> “碧桃說的有道理!夙夜夙夜!我們要回桃花陵了,如今只差籌備儀式催動法術(shù)了。”
夙夜愣了愣,離開的這段日子,重闌竟然已經(jīng)將全部要求達成了,只是現(xiàn)在回去,恐怕不妙。
想著夙夜便沖丹緋使了個眼色,丹緋立即明白是要作何,上前一步提議道,“也不忙這一兩日,我同碧桃先行回桃花陵,有什么要籌備的,也只管讓我們來,你們倆在人間玩玩,只當是給你們準了假,這逆天的咒法實施起來,委實費力費心,索性就好好休養(yǎng)一番,養(yǎng)足了精力?!?p> “這話聽起來……沒頭沒腦的啊?!敝仃@皺眉看向丹緋,丹緋無奈,這姑娘如此不好騙,這可怎么是好。
“好了,我便直說了吧?!辟硪惯m時開口,叫丹緋冷汗過后又是冷汗,這是要直說什么?不是在開玩笑吧,那檔子事現(xiàn)在能說?
夙夜不理詫異的炸毛鳳凰,握著重闌的小手,深情而溫和的注視著她,“本是我有一處去處想同你單獨過去,可奈何你又要趕著回桃花陵,緋也是幫我找了個不怎么樣的理由,瞞是瞞不過你了,索性便直接告訴你吧?!?p> 重闌看著他的眼睛,有些羞澀,又有些為難,試探的問問,“一定要現(xiàn)在去嗎?大事在即,不能等處理完尊主的事再去嗎?”
夙夜拉下眼簾,好似失望萬分,卻若無其事的說,“無妨,回桃花陵吧,來日方長?!?p> 他這般模樣,叫重闌如何過意得去,只好拉拉夙夜的手,安撫著說,“沒事沒事,籌備也不需要我來,回去也只是睡覺,還不如和你一同玩玩去呢?!?p> 丹緋撞了撞碧桃,后者反應(yīng)過來,連忙應(yīng)和著,“啊對,其他的都交給我們吧,小主只管放心?!?p> 丹緋不由的心中腹誹,阿夜果真是好手段,美男計屢試不爽。
如此決定后,兩道光,一行人分作兩撥,飛向不同的地方。
山巒重疊,琥珀跪在衣冠冢前,磕頭謝恩,嘴里念著,“感謝神主,琥珀必定聽憑差遣,以性命擔保小主性命無恙?!?p> 春色漸褪,初夏的味道一點點散開,金蟬喚起第一聲鳴唱,日子越過越快了,飛梭如箭,過往種種云卷云舒,一縷輕紗翩飛在山水間,綠水青山,纏繞著醉人的低語誓言,還有多少時光,寸寸光陰,握不住流逝在指尖。再好的風景,也需得在合適的人身邊看。趁著災難還沒有到來,再多創(chuàng)造一些讓自己能夠堅強的美好回憶吧。
層層白云之上,是不復從前的桃花陵。桃花謝盡,滿目蒼夷,唯有伽綰樹被結(jié)界保護著,絳紅的身影盤坐在伽綰樹前,嘴里不絕的念著冗長的咒文,四周腐朽的氣息分外濃郁,碧桃站在絳桃身后瞪大了眼睛,顫抖著流下淚水。
終結(jié)了,一切都要終結(jié)了。
——紅妝缺篇完——